回程的时间临近，我们的新西兰探亲之旅已接近尾声。想在很短的时间里游遍所有美景并且完全了解一个国家的历史、文化和习俗等等是不可能的，不过，我已经尽可能地利用机会体验了这个遥远岛国的迷人之处，并将情景与感触汇于笔端，将一个与我们家多少有些关联的异国和自己的家园作对比，并把其中的内心感悟记述下来，作为自己人生体验中的一份记录。在离开之前，我再利用一点空闲，与儿子儿媳还有亲家一起，来到奥克兰一个著名的景点，观赏黄昏时分的伊甸山风光。

　　伊甸山是奥克兰周边几十座死火山锥中最高的一座，位于市中心以南几公里处。它形成于两三万年以前，海拔近两百米，曾经是毛利人的一个要塞和居住点，现在则成为了一个公园，作为奥克兰市区自然地貌的最高点，也是欣赏奥克兰城市景观的最佳地点。伊甸山的名称非常动听且令人印象深刻，让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圣经中最美好的人间乐园“伊甸园”，似乎与人类梦中的故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实际上，伊甸山的名字是新西兰首任总督为感谢和纪念他的恩师——一位英国政治家，英属印度总督，第一代奥克兰伯爵，乔治·艾登（George Eden，或有译作乔治·伊甸）——所取的，奥克兰城市也是因此得名。在得知名称的来历之后，人们通常会觉得，蒙在伊甸山上梦幻般的光环消散了许多，但它金黄翠绿的实景又为它增添了一份温柔浪漫的美感。

　　来到伊甸山上，首先吸引目光的是深达50米、像一口大炒锅一样的火山口。与前些年去过的韩国济州岛上的城山日出峰相比，也许是由于直径稍小，伊甸山的火山口显得更深、更圆，非常完美。在巨大半球形凹陷的火山口内，长满了绒绒的青草，像覆盖了一层绒毯，早已不见当年爆发时的暴怒狰狞的面目，时间抚平了所有表面痕迹，只余下一派芳草萋萋、宁静安详的景象。

　　游人不多，我们从容地沿火山口的边缘缓缓绕行一周，向四方瞭望。市中心不多的高楼大厦，山下绿树掩映中的民居，远处的海湾和游艇码头上林立的帆影，西方天际与云层边沿的晚霞，以及身旁半人高随风飞扬的细草，都给人非常温馨恬静的感觉，仿佛在自家园林中漫步般安宁怡然。

　　在山沿的最高处，竖立着一个金属制的三角形小尖塔，估计是一个地质测量用的标识点。在这个小尖塔的旁边，有一个一米来高的大石墩，石墩的上表面有一个很特别的大型铜制罗盘。罗盘上最外圈标明了奥克兰到世界许多主要大城市的直线距离，第二圈似乎是新西兰国内及部分太平洋岛屿的地名和距离，第三圈显示的则是天气晴朗时可以直接目视的地区名，而中心部分是伊甸山周围八公里内的示意图，地图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

　　罗盘上的地名和公里数都是凸字，一眼看去，大部分都呈暗褐的铜锈色，但有一处特别光亮。注目细看，不出所料，正是“BEIJING-10407km”，甚至连带紧挨着“北京”的“莫斯科”也一同闪闪发光。仔细再看整个铜罗盘，如果不算“莫斯科”，其中“伦敦-18339km”似乎可以算是第二亮，其他例如“香港-9127km”以及“东京”“孟买”“纽约”等等的表面状态都大致相同。

　　从罗盘上的地名被手掌摩挲的程度上看，最受游人宠爱的是“北京”。从有关部门公布的数据可知，到新西兰旅游的中国游客近年来确实大幅增加，已上升为第二位了。各国游客数排名前四名依次是澳大利亚，中国，美国和英国。

　　我不能确切知道罗盘上闪亮的地名有着何种意味，但至少可以说明，中国游客在外旅游，更喜欢与自己国家或自己民族文化有关的物品，由于其中饱含着特别的亲切感，会情不自禁地伸手触摸。如果我们认为，闪亮的“北京”代表了中国人——包括中国游客和移居新西兰的华人移民——对祖国的热爱和思念的话，也许并无太大的错估。

　　罗盘上“伦敦”为第二亮，而英国游客数量排第四，也许他们也是出于类似的情感而伸手触摸吧？实际上，从血缘来说，澳大利亚、美国和新西兰这三个国家中，有占人口总数相当大比例的人群他们的祖先也是来自英国那片土地。对于祖先的故乡，许多代之后的后裔们应该已不再有深厚的感情了；那片祖先出生的故土，只是一个遥远朦胧的传说，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名称或符号。或许，他们之中也还会有人轻轻抚摸那凸起的几个字母，以表对祖先的敬意吧。

　　此刻我们身在异国，面对着铜罗盘，我不禁想到许多比较沉重的话题，关于故乡和祖国，关于不同的民族文化以及海外华人对祖国的热爱等等。真正是思绪万千，我需要静下心，通过简要地概括，慢慢地梳理清楚。

　　世界上各民族的人都热爱生身养育自己的那片土地，热爱自己的故乡和祖国。身为中国人，我们都有深切的体会，每当民族和国家发生某些大事时，尤其是与其他国家发生某种冲突时，都能从周围人们的强烈反应中感受到这种发自心底的爱。我们从许多历史事件或传说中也都可以了解到，在民族危难之际，无论是知识分子、工人、农民或流浪汉甚至是打家劫舍的强盗、割据一方的军阀也都会热血沸腾，迸发出强烈的爱国爱民族的热情来，并甘愿为国捐躯。由此可知，这种热爱之情极其深厚，是出自融入血液、深入骨髓的民族感情。

　　中国是一个幅员辽阔、山河壮丽、历史悠久、文化灿烂的古老国度，过去的几千年里，在巍峨高山、广袤沙漠和浩瀚海洋的环抱中，与外部的世界几近隔绝，在华夏大地上共存的各个民族在交流和碰撞中，互相吸收融合，逐渐形成了与世界上其它地区不同的文化和生活方式。在这片辽阔的大地上曾经出现过许多伟大的人物，孔子、秦始皇、汉武帝、隋文帝等等，至今依然被人们铭记和崇拜；也曾为人类作出过许多科学和文化的贡献，让华夏子孙对此颇引以为荣。儒教、道教等人文精神的伦理规范以及来自域外的宗教信仰融合发展，却让等级尊卑的观念以及农耕文化所特有的其他思想观念深深地植根于国人的心灵深处，成为专制统治的土壤，影响极为深远。在各种内外冲突动荡以及朝代更迭中，中华民族文化传统总能不断延续，并缓缓独立前行。

　　当以全球视野来观察时，我们发现，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印欧文化和闪族文化也同样产生出许多伟大的人物，苏格拉底、阿基米德、凯撒大帝、耶稣、拿破仑、牛顿、马克思、爱因斯坦等等，当真也是群星灿烂、宛若星河，在同样悠久的历史发展中产生出的哲学、科学、佛教、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以及民主、平等、人权等等一类的观念都在全世界范围产生了极为巨大的影响，而近现代的科学技术与社会管理等许多方面的突出进步更是成为了现代文明的主流。

　　文化的冲突与交流常常与人群的流动迁徙分不开，而最终以强势文化吸收融合弱势文化而成为一个社会的主流文化。以我们现在所在的新西兰为例，新西兰作为最后被欧洲文明发现的岛国，原有来自太平洋的毛利文化，但却被后来的大量欧洲移民携先进技术和先进文化的强势占据了主流。最早来此的中国人，应该是在约一百五十年前南岛淘金热时期。当时，他们面对着家乡那片太平天国运动留下的染血的废墟，不得已外出谋生，拖着一条长辫在淘金地辛勤劳作，被来自欧洲的异族文化围观，备受歧视、讪笑甚至欺凌，其中绝大部分人在获得财富之后穿着西装衣锦还乡了。少数留在当地的人们，他们的后裔早已完全融入了当地文化，祖先的故土也同样化作了一个传说。 

　　我们常常可以听到，许多旅居海外的华人，他们的爱国言行比在国内的人们更加激烈，感情似乎更加真挚。他们不仅言语、资金和智力上支持祖国，必要时也会奋身其中，中国近代史的许多大事件中总有海外华人的身影。新一代移民有知识有能力，他们的生活环境和社会经济地位与百多年前的劳工不可同日而语，但他们移民之前都受到了多年中国文化的教育熏陶，许多人依然坚守着骨子里的民族文化传统，甚至个别的内心里仍残存着对当地政治制度有敌意的思想，因此而成为本地主流文化海洋中的一个个孤岛。我完全可以理解他们希望祖国繁荣强大的心理。

　　故乡是一片载有祖辈生活印记的土地，也是自己儿时玩乐的那片田野。那片土地就是祖先从蛮荒中开辟出来的生活空间，那里流传着祖辈的许多传说；在这片土地上，有着自己独特的民俗和善恶是非标准，生活着与自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血缘关系的人群，还有儿时一同戏耍的伙伴；行走在那片土地上，耳边充盈着的是亲切熟悉的乡音，街市里到处是可口的美味小吃；在远行的时候，那片土地是心中时不时的牵挂，是深藏在血液里的情感冲动……而祖国，毫无疑问，就是放大了的故乡。

　　许多老一代海外华人情系故土，千百回魂牵梦萦，期盼能叶落归根。遗憾的是，美好的愿望有时也只是一厢情愿。去年，我到开平旅游，那片独特的土地上，仍矗立着一座座的碉楼。这些造型特异、装饰华美的碉楼，多由在异国艰辛打拼积累了大量财富的海外华人回乡建造，如今，绝大部分只是孤清冷寂地空守在故乡的稻田蕉林间，行将成为一座座的废墟。我不知道，在屋主们再次离开家园时，那一双双回望故乡的眼睛里，有多少无奈，有多少眷恋不舍，又有多少辛酸的血泪？

　　实际上，世界上所有的人们都有相同的感情，热爱家乡和祖国，无论她是否幅员辽阔，是否历史悠久，是否国力强盛，人们都会一如既往的热爱她；只要她也同样热爱自己的子女，只要在那片土地上摈弃陈腐的尊卑等级，吸收民主平等人权等现代文明观念，真正诚心营造出一个公平公正的社会，那么，她的每一位子女，无论是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都一定希望她强大无比、辽阔无边、万年长存，也都会为此不懈努力，并为这份努力而自豪一生。

　　我们在新西兰探亲期间，在南北岛四处游览，看到了一个个优美纯净而安宁的景点、小镇和家园。不过，这片非常美好的土地，是他人的家园，是他们的祖先和他们自己努力建设的家园。对于我们来说，只有羡慕了。儿子儿媳来此留学，毕业后在此为事业拼搏，也用辛勤和汗水建立自己的家园。看到他们已经初步安定，成家立业，我们都很欣慰。已在此盘桓多日，近几天，随着归去的日子临近，妻也常和我念叨，不知家里的一切可好？最近是否经常下雨？阳台上种了十来年的桂花、含笑花等盆栽不会都干透了吧？楼顶庭园枝头上那累累的鸡蛋果应该已经成熟了……

　　天色渐渐暗淡，市中心的灯光已经亮起来，圆圆的火山口渐渐成为一个黑漆漆的深洞，周围的景物也都变得模糊不清了，而来自海上的风却在不断加大，身旁长长的草秆随风起伏，发出阵阵喧声。抬头上望，一轮圆月也淡淡地出现在天空，轻倚在一片如山形的白云上，恰似刚从山后升起。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这首诗是中国古代文学巨匠李白的《关山月》。此时，明月在天空，长风在耳边，这首诗是那么地应景。这一轮圆月照耀天涯，也照耀家园；呼啸于耳边的风，也许正是来自万里之外的家。明月长风带来了几许的思念，也带来几分的怅然。站在铜罗盘边，我也忍不住用手指在那一串作为自己家园标志的字母上轻轻地抚过，又再次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