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坞，我一直没有去过。倒不是因为路程，我家离彼处也不过三四里，而因隔了一条河。“隔河隔千里”，这边岸我已经走遍，但那边却从未涉足。小时候每一两年去一回外婆家，路过东宅时，看见河那边两丈多的篙竹林如屏风一般，竹梢上方，有三五棵高大的樟木和河柳，下边一条小径延至河边，几条小船漂在河岸旁。母亲指着通往竹林深处的小径道：“那边就是桃花坞。”

    桃花坞在竹屏的背后，是一个小小的村落，有良田，有畜禽，有孩童爬戏樟柳，但没听说过有桃花，也不知道有没有。总而言之，站在去外婆家路途的河岸上，看不到一点桃花坞的面目。

    桃花坞里有一间教室，有一名老师，我是知道的。因为那里只有一、二两个年级，到了三年级，学生就来到中心校与我们一起上学了。我的同学中，有三男两女是桃花坞来的。桃花坞里出美女，阿秀就是。她一来，立刻成了我们班的花魁。

    同学们对几个桃花坞来的同学都心怀羡慕。因路途遥远，他们带午饭来校，对于我们来说可以拥有自由的中午时光，另外，桃花坞的三男两女经常撑船来校，撑船本来就很有意思，还有男有女呢，而其他同学们男女间一直互不说话的。很多次几个同学相约趁中午坐他的船去桃花坞玩，但皆因时间不够未能成行。其实就算时间足够，若给父母知晓，也定会遭责骂。

    我有一个表姑住在桃花坞的对岸，也就是我去外婆家路过的东宅，她是姨婆（奶奶亲妹妹）的女儿。分田到户那年我刚升入初中，每年双抢和秋收，表姑都会来奶奶家帮忙，与我们一起干农活。表姑在来干活时，我们的邻居老五叔也一起来帮忙。

    表姑是个热心肠。我刚上初一，我们一起给奶奶家收割，她对我干农活的猛劲十分欣赏。有一次，她说：“阿荣，等你初中毕业，我给你介绍一个好妹仔。”

    我怕表姑看出我沉不住气，便浅浅地道：“噢，那是哪一个？”

    “桃花坞的英华。认识吗？”

    说到英华，我眼前浮现一个俊美的女子来。英华比我约大一岁，我上二年级时，她由桃花坞小学来到我们村学校上了三年级，但只上了两年，五年级没读便辍学了。由于长得俊美，虽然比我高了一个年级，虽然时隔多年，在几百同学印象中我立即就找到了她。

    表姑告诉我，当年英华是因为父亲去世而辍学，回家干活供她弟弟继续上学，现在她是家里的顶梁柱——美丽的女子若有这样的身世，就让人爱怜交加了。

    “她不但农活干得好，还会犁田，耙田呢。”表姑道。

    在我们那里，犁田，耙田是男人活，女人会干那事是闻所未闻。在对英华爱慕之中，我更添了一层敬意。于是，扭扭捏捏地，我算是没有拒绝表姑的介绍。

    您要知道，初中的时光有多么漫长。后来表姑嫁给了老五叔，成了我们的邻居，我不久就会转弯抹角地问一下她关于英华的事。我生怕英华被人看上，嫁给了别人。那个时代，十五六岁的女子嫁人是很正常的事，何况英华又如此美丽和能干。

    只要得知她尚好，我心则安了，剩下的事情，就是等自己长大，等自己从十二岁长到十五岁。

    初中时光相对自由了一些，我常借故去东宅的姨婆家或是同学家，到河边眺望对岸，想那里那个令人心仪的女子，不知道她在犁田时怎样去喝斥牛，那样娇细的声音，牛会不会听呢？每想着，我嘴角就漾起浅浅的笑意。很多次，出神望着河面，我幻想自己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乘一朵祥云越过一切障碍，去到她身边，夺过犁耙(我还不会使呢)，拯救她于农活，让她安心于女织。可是，几十米的距离，我从未抵达彼岸。尽管不会撑船，只要试一试，我仍能把船弄到对岸。

    其实，阻挡我的不是我面对的任何困难，而是，表姑从未跟英华提过，要给她介绍一个男朋友，一个可以挑起三百斤谷子，但比她小一岁的孩子。

    这种心事一直到一年后，有一次插秧时我与弟弟去晚了，表姑道：“你看你，我们干完了才来，还说娶英华做老婆，我看呐，你帮英华洗脚人家还嫌你慢。”

    众人怔了一下，呵呵乐了。我本笼罩着的那件矜持的外衣一下子被揭掉，无地自容。干完活，看见表姑独自在码头洗脚，我和弟弟过去，站在石坎上，我生气地道：“表姑，我从来没说要娶英华，是你自己说的，以后不要拿这事来说。”

    表姑低了头。从此，眺望桃花坞彻底成了没有意义的事情，我终未能涉足桃花坞，也从没见到过英华，没听到她半点消息。多年以后，我不时会想起住在桃花坞那个美丽的女子，不知道哪一个男人能有福气去拥有她。我想，不管她与谁在一起，必定是幸福的——不知道这还算不算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