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里的乡愁是徘徊在雨巷里的油纸伞,是夏夜里大榕树下的流萤。是开了又谢的花,是圆了又缺的月。那侵润在字里行间的是思念,像歌声,像哀怨。是乐章中的慢板。
我的乡愁不是这样的,我的乡愁是红色的,是春暖花开的桃红,是秋林尽然的艳红,是夕阳下,雀跃着回家的羊儿,是晨曦里,被妈妈挂在屋檐下的辣椒。那澄明在我生命里的红色,像欢歌,像鼓点,,是乐章中的快板,这就是我的乡愁。
从胶州湾飘过来的海雾,潮湿不了被我暖在心里的故乡。垂手可得的海鲜,改变不了被故乡格式化的味觉。我的故乡是酸酸的辣,朴实大方的辣。我的故乡在陕西的关中,是秦椒七寸红的最佳原产地。七寸长短的红辣椒,既没有灯笼椒那样混淆视听的甜软,也没有朝天椒那样毅然决然的武断。七寸红是中庸的,包容的;像包容的父母,无论远在天边的儿女今年是否回家;她都会让故乡的味道高高的挂在屋檐下,守望着儿女们梦中的家门。
离开故乡已经多年了,和那些关中儿女一样,我离不开那种质朴厚实的辣味。因为那种酸酸的辣,就像永远欢悦在八百里秦川上的精灵。从我们降生的第一天开始,那些精灵就会融进我们的血液,无论我们走到哪里,它都会庇佑我们一生。且不说没有油泼辣子的饭馆不去,就算是桌子上有别人敬而远之的辣椒盒,那也要看饭店的老板愿不愿意让我把那些辣椒连吃带打包。这么多年来,我只去东新村的 一家饭馆。那是一个简陋的牛肉拉面馆,只有那个从山西来的小老板,可以容忍我把对故乡的思念淋漓尽致的发挥到极致。每次走的时候,我也总会多付一些饭钱。“秦晋之好”就在一勺油泼辣子中得到了最乡情的诠释。
每次回家过春节的时候,在村子里总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在一个不大的门楼洞里,一群小孩子撅着屁股围成一圈,他们干什么呢?走近他们围得严严实实的青石板。原来他们在吃辣椒面呢!只见他们人手一个和脸蛋差不多大小的冷馒头,中间镜子般净明的青石板上,一小堆混合着各种调料的辣椒面,一块块蘸满辣椒面的馒头。被一双双小手流利的塞进嘴里。只见他们不断的用袖子抹着额头的汗滴和流过嘴唇的鼻涕。虽然吃相不够文雅,但是那种熟练的手势却充分的暴露了,这种别样的吃法绝对练习了好久。看着他们若无旁人的饕餮盛宴,不由得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和大多数关中农村长大的孩子一样,辣椒面就是这些孩子必不可少的零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这种奇特的零食又是唯一的。这种零食因为制作简便,携带容易而且回味悠长。所以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受到了从学前班到初三学生们的喜爱和不断传承。跑完早操之后,在学校的各个角落,总能看到三五成群的小淘气们大快朵颐沾满辣椒面的玉米发糕或者冷红薯。虽然陪着辣椒面的角色千变万化。但是辣椒面所带来的欢乐却没有增减。那时候,辣椒面是大家轮流来拿。要是谁耽误了大家的聚餐,那么这个人就会被视为敌对方了。所以每晚钻被窝前最牵挂的还是怎样才能把偷来的辣椒面保管好,一旦被妈妈发现了就会全部没收。
上学前班的时候,大家的辣椒面统一用作业本的白纸包装,这样轻盈方便,不像玻璃瓶那样容易滚落在炕头。记得那一次轮到我带辣椒面去学校,头天晚上趁,妈妈去生产队开会,我爬到案板上把辣椒面和花椒面还有盐倒在一张方格本的纸上,谁知那纸不够大,好不容易包裹好了,但纸已经被撑开了一个小口子。眼看着妈妈就要回来了,便急忙把小纸包塞进浅浅的裤兜里。
脱了衣服钻进被窝,我还挂念着我的辣椒面。可偏偏妈妈提起我的棉裤拿着小笤帚要扫炕,随着她轻轻一抖,呛人的辣椒面就撒的满炕都是。看着生气的妈妈,我赶紧往下缩,但已经晚了,她揭起被子拉出一丝不挂的我,用笤帚疙瘩在我的屁股上让我长记性。长完急性之后,我坐在炕沿上,抹着眼泪看她把我的辣椒面扫到地上去,真可惜啦!看见有一片聚在一起的辣椒面要经过我身旁,就赶紧用手指沾了一点塞进嘴巴里。妈妈看见我流着眼泪啜允手指的样子,竟然咯咯的笑了起来。笑完之后,她用一个小塑料瓶又给我装了一瓶辣椒面。其实她和其他母亲一样,都知道自家的孩子偷偷的带辣椒面去学校。母亲们甚至还知道我们最流行的配方,只是她们不当着我们的面交流而已。
每次过完春节返会工厂的时候,母亲总会把去年秋天就挂在屋檐上的一串串干辣椒取下来,细心的剪去辣椒把,然后再把那些已经剪成小段的辣椒干连同辣椒籽放进锅里用心地翻炒,最后在石臼里搯成粗细合适的辣椒面。温度刚刚合适的纯菜籽油是自家压榨的,盐是来自四川的锅底盐,一大勺热油浇过,那种热辣的香味便温暖我一年的异乡漂泊。
数着窗台上一字排开的空罐头瓶,像数着离家的岁月,一月,二月......十月,十一月,数着数着就数到了家门口。
看着那些被勺子掏空,又被馒头擦过,但是却依旧油红的空罐头瓶,我的乡愁怎么会是其他颜色呢?我的乡愁就是红色的,是历经岁月流逝而依旧温暖的红,是远隔千山万水却依然亲近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