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宁静的晚餐

四月某天，与我私交甚好的儿时玩伴回鹿城探亲，经多方辗转打听到余之电话，几番寒暄后，相约晚间于滨河路一家菜馆会面。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匆匆赶完手头上的工作，迎着夕阳的余辉，踏着下班的铃声，马不停蹄地提前到达相约地点，以尽东道主之宜。

时维四月，序属仲春。槐花白而柳絮飞，春风绿而燕儿鸣。从早晨七八点钟太阳一出来开始，阳光便静谧地笼罩着整个鹿城大地，一个人安静地站在高处，远远看去，马路边的草地上整天地向空气中冒着一团一团的热气。就在这样的一天下午，落日的余晖笼罩着窗外的排排柳树，微微的春风缓缓地拂过，柳枝在风中柔柔地摇曳着腰身，几位老人在树下的石凳上悠闲地坐着，磕着瓜子，说着闲话。夕阳射在远处的河面上，半江瑟瑟半江红，像金子一般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我和玩伴像一对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样，在滨河路一家寂静的餐馆见面了。这家餐馆处于县城滨河路的远端，远的几乎就到了城郊，似乎也并没有特色和声名，所以显得有些寂寥和清冷。但我们之所以选定这个地方，要的就是这份宁静，吃什么是次要的，和什么人吃才显得重要。就这样，一见面，我们并没有说很多的话，只是相拥许久，喜极而泣。整个晚饭是在回忆中开始的，就像一部记录着村庄、河流、小树林、老人、孩子、美食、童年和趣事甚至是囧事的老电影。仿佛我们又回到了那个没有楼房，没有汽车，一大片松树林和好多老人都还在，都好好活着的村庄；回到了那个我们都还是孩子的童年，春天是要在茅草中抽毛芽吃的童年，夏天可以在村庄的小河里洗澡和摸鱼的童年，秋天吃过了核桃、板栗等山果在去偷别人家玉米棒子烤烤吃的童年，冬天的雪呀是可以吃的童年；回到了村头那个门外的土墙上写着“毛主席万岁”的小学校，那个几个经常尿湿裤子被奶奶揪着耳朵回家的学校，冬天靠在教室后墙角处挤暖暖的学校。

宁静的夜晚，宁静的餐馆，宁静的晚餐。记不清点了多少菜，也记不清喝了多少酒。只是记得到达餐馆的时候，还是夕阳无限好；离开之时，已然是月上柳梢头。风也还是静静的，月光从天空缓缓地飘落下来，就这样，我们以歪歪斜斜的脚步沿着滨河路慢慢地踱着┈┈

（二）无言的漫步

酒逢知己千杯少，虽然我们都拍着胸脯说自己还能喝个二三两，但实事求是地说我们大概都应该有了八分醉意，醉意阑珊的我们还嘲笑前面的二位一定是喝高了，走路都是在打太极呢。但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而我们同样以软软的、轻轻的脚步沿着滨河路朝县城方面慢慢的踱着。

此时的滨河路，季节与温度，光和影，人与景的搭配是十分和谐和恰到好处的。微风拂过，夜凉如水，华灯璀璨，月光水银一般倾泻铺洒开来，远处高高大大矗立的建筑物和近处这些勃勃生长的花花草草都像在牛奶中洗过一样，散发着清新自然的气息。最夺目的要数远处高楼上的万家灯火，像是一位位期盼游子早日回家的祈求而又哀怜的眼神。当然，这时的滨河路是热闹而风流的，广场上有百年不变脍炙人口的威风锣鼓，惊天动地，响彻四方，音乐喷泉和水雾电影是不常开的，除非遇到上级检查和重大节目才能与民同乐，但物以稀为贵，正因如此才会显得弥久珍贵而又新鲜迷人。不用多想，这时的鹿城无论是小广场或是马路边，都有众多的人伴着流行歌曲的强烈节奏翩翩起舞，惹得几个经过的路人也跃跃欲试。倒是我们眼前这个雪松树上的几只鸟儿显得十分淡定，也许是习惯，也许是其他的什么缘故，但这个夜晚他们的心思我们无论如何是猜不透的，他们旁若无人地互相整理着身上的羽毛，而或又振翅一飞，也偶尔有其他的鸟儿来串串门。我和玩伴是十分感兴趣的，这也许是我们小时候常常爬上树梢，自作多情地把尚且不会飞的鸟儿捉下来喂虫子给他们吃然后又轻轻地把他们送回去的缘故。玩伴说，这就像你我之间，打小建立的感情总是牢固的。我说，是啊！我发现有时候我们在城里打拼，我们与人之间的感情还没有与鸟儿与蝴蝶甚至与七星瓢虫之间的感情深。玩伴不停地点头，我们在这棵树下傻子一样地矗立了许久。没有人会明白，在城市里大树就是我们的亲人，树上的小鸟哪怕是虫子都让人觉得是那样的亲切。

我们就这样缓缓地漫步着。这个季节这个夜晚的滨河路是最适宜于漫步的。冬季的滨河路显得太清冷，冷风会沿着县河呼呼地吹来，风太大，即使是飞舞着浪漫雪花，也因风的缘故使人睁不开双眼，散步的人是极少的；秋季滨河路温度倒是适宜的，但在这个季节鹿城则是十天八雨，一阵秋雨一阵凉，秋雨沥沥秋叶黄，即使是有雅致撑一把伞漫步于秋季夜晚的滨河路，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满树的黄叶一片一片的袅袅的飘落，太伤感、太凄凉，我亦不多去；夏天的滨河路，凉爽倒是凉爽，人太多，我总是不大喜欢夹在人潮中闻着别人身上的汗味，呼吸着别人吐出的空气，我亦不大去。所以，但就漫步滨河路的季节来说，我倒是觉得春季是最适宜的。

大音稀声、大智若愚、大勇无欲，大爱无语。这一刻，没有太多的话语，也不需要太多的话语，我们就这样无言的漫步着，滨河路的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儿时村头的那两颗大树┈┈

（三）衰弱的鼓声

风很美，小小的风很美，自然界的乳房很美，水很美，水啊，无人和你说话的时刻很美┈┈除了海子的这首诗，此时此刻的夜晚我再也想不出太多的诗句来描绘我们漫步于这个滨河路的一点感受。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踱着，什么话也不说，悄悄是今晚的笙箫，沉默是今晚的滨河。

这时，一阵清风吹过送来缕缕槐香，槐香是淡淡的，若有若无的，仿佛只有闭上眼睛才能感受得到，又好像远处飘来的飘渺的歌声似的，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仔细听来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多好的夜晚啊/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树叶也不再沙沙响/夜色多么好/令人心神往/在这迷人的晚上/夜色多么好/令人心神往/在这迷人的晚上/小河静静流/微微泛波浪/银月照水面闪银光/你仔细听得到/有人轻声唱/多么柔情的晚上/你仔细听得到/有人轻声唱┈┈

夜越来越深了。此刻的鹿城像一位在庄稼地里挥汗如雨了一天的农人，腰软了，身子骨酥了，饥饿、寒冷也来袭了。三三两两的穿着花花绿绿的老人们手中的着扇子已经和了起来，他们的脚步也不再那么轻盈那么矫健，或抱着或背着孩子的年轻夫妇们也有些气喘吁吁，孩子们或趴在肩上或躺在怀里已经不管不顾的进入了梦乡，推着或骑着三轮车的小商小贩也不约而同的打着哈欠数着零钱准备收工了，跳广场舞的年轻男女也已经开始和舞伴恋恋不舍的吻别。远处的路灯也渐渐地变得昏暗起来，像瞌睡人的眼，朦朦胧胧没精打采的，只有一群飞舞的小虫依旧不屈不饶的追寻着那一丝丝的光明。远处的滨河两岸栏杆上的霓虹灯依旧不停的闪烁，绚丽和耀眼的灯光照耀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是十分迷人的，像一道流动的彩虹似的，又像一个五彩缤纷的梦，赤橙黄绿蓝靛紫，谁持彩练江中舞。

忽然想起划船的事情来了。划船是旧时的事了，似乎很早就有的，早期的确是为“绝江河”而发明的，而在唐、宋和清的早期为盛，从诗歌或文章里可以约略知道。划船的大多是戴着斗笠谋生的年轻人或老人，他们是要吱吱呀呀地荡着小船，唱着划船调的。但，倘若是三五好友，相约而去，自己来划，那自不必说，《赤壁赋》里说得好：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饮酒乐甚，扣舷而歌，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可见当时高兴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今天我们一坐上出租车，就催促道：“师傅，麻烦你开快一点。” 

但，今晚还好，我们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说。白天里该想的事，该做的事，该说的话，这一晚都可以抛之九霄云外，只顾欣赏这鹿城的夜景好了。

这时，凉亭里的一群白发老人映入了我们的眼帘，他们是唱着歌敲着锣打着鼓的，但似乎声音并不大，舒舒缓缓的节奏，有气无力的唱腔，既不铿锵也不有力的锣鼓声。这对鹿城人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这在外人看来是也没什么乐趣的，但这群老人却那样每晚都那样自娱自乐，津津乐道，每晚总是来得最早，走的最晚。鹿城并不怎么稀罕，但玩伴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很感兴趣，我只好陪同着坐了下来，听这些衰老而又沧桑的白发老人们唱歌：

人生在世一口气，

两腿一蹬眼一闭，

落花流水飘然去。

阳间算是到了头，

撇下儿女泪双流，

荒郊野外土一丘，

明月清风何处留。

锵锵咚锵铛，锵锵咚锵铛……

为人在世有何好，

说是死了就死了，

千仇万恨一笔消。

人生就是一口气，

活在世上挣高低，

日常遇到烦恼事，

总是怄气在心里，

不生明气生暗气，

气大伤身总后悔，

江山好似一杆旗，

人生好像在梦里……

终于，我们开始变得不再淡定，再也不忍听下去了。最后我拉着玩伴的手逃跑似的离开了，将鼓声甩在了我们的身后，就像时光急不可耐的甩掉了我们的青春一样。

“这是我近些年来，听到的最凄凉、最独特，但也是最真实、最美妙的歌声，请你为我录一段，我想常听听，只为活的更好。”这是玩伴坐上开往南方的火车上给我发的一条短信。

原载《金丝峡》杂志201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