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早吃了午饭，老人扛着刚修整并换了新绳索的犁具，带上四岁多的孙子，往牛棚去了。阳光温和，照着厚外套，有些热意。小孩走在前面，一步一步，老人慢吞吞跟着，不时逗逗孙子，孙子开心，自己也开心。

老人养有两头牛，一头老母牛，跟老人一样慢吞吞，还有一头半岁的小牛犊，还没冒出角来。贵州东南的山里，曲辕犁、牛耕，历史还在不断沉淀。老人把一堆青草扔到牛圈里，比平时份量多一些。然后拿上锄头查看水源水沟去了，小孩也跟着。

回到牛棚，牛已经把青草吃差不多了，其他的都被小牛踩脏了。老人把牛放出来，赶到田里，小牛格外兴奋，撒欢地跑跳，小孩看得咯咯咯笑。脱了外套，老人拿了镰刀，割田里的绿肥去了。

“爷爷，你把草割了，怎么不捡起来？”小孩很好奇。

“不需要了，等犁了田，埋进泥里头，当肥料。”老人没停下手里的活儿。

小孩跑去想摸那小牛犊，小牛生性，怕人，不给摸，小孩追着满田跑，压根追不上，然后嘴里叫着：“死牛崽，站起，你个挨刀的！”

追一会儿累了，小孩坐在田埂上，继续骂那小牛，还有一些从大人嘴里学来的恶毒和庸俗的话。

“爷爷，我热了，我要脱衣服！”

“噢！”老人放下镰刀，也坐到田埂上，帮小孩脱了外套，拿到牛棚去挂了，又拿起刀蹲着干活了。

脱了外套，小孩也兴奋起来，拿根棍子，跑这里捅捅，跑那里戳戳，学着武侠片的模样，不断击打田里的绿肥，嘴里哼哼哈哈的叫着。小牛也好奇了，刚想靠近看看，又被小孩吓跑了。小孩刚好看到这一幕，抱着肚子在田里滚来滚去地笑。

“地上脏！”老头提醒小孩。

“爷爷，那牛崽太逗了！”

“等下弄脏了衣服，看你奶收拾你！”

“才不会呢！”小孩伸长舌头做了个鬼脸，“奶才不会呢，奶又不是爸！”

老头不说话了，继续干活。小孩玩累了，把绿肥堆到一起，躺在上面睡觉。

阳光照着，老牛在田里慢吞吞地吃绿肥，不时抬头看看牛犊，摇摇脑袋，扇扇耳朵。小牛极不安分，学着老牛吃绿肥，有模有样的甩尾巴，吃了几口又跑了。

老牛吃着吃着就靠近小孩了，小牛躲在老牛后面，偷偷摸摸打量小孩，半天没动静，轻手轻脚地靠过去，用鼻子小心的闻。小孩侧了侧身，小牛吓了一跳，扭头就蹦，一头撞上了老牛，老牛大声地哼了几声。

老人抬头看到小孩躺那儿睡着了，回到牛棚拿了自己的外套去给小孩盖上。盖上衣服，小牛更好奇了，没一会儿又偷偷上去闻来闻去。老人见了，骂了小牛一声，小牛不情愿走开了。老牛也抬起头看了看小牛。

割完了绿肥，老人直了直腰，看着梯田一级一级往山上爬，有些冒出绿肥的花来，有些种了油菜的，油菜花已经谢了，长着半大不小的荚。一块不大的田，靠近山谷，水源好，老人计划拿来作育苗田，今天就得犁起来，明天修整田埂，后天放水泡了再耙，再泡几天，再犁两次，耙两次，一共三次，最后一次挑几桶人粪，撒半包复合肥，田泥就完全熟了，十分软和，就可以进行分行，撒谷种了。

老人站了一会儿，扛了犁具到溪边去泡了。小牛见老人走了，冲着老人叫了一声，老人没理，倒把小孩吵醒了。小孩叫了一声爷爷，就跑着跟上去了。小牛又叫了一声，然后扭头看着老牛，老牛也没理它。

“爷爷，我想玩水。”

“不行！”老人并不严肃。

“人家想玩嘛！”

“那我给你找东西吃，你就不玩了行不？”

“好吧。”小孩有些失望。

老人在溪边砍了根细长的竹子，又砍了棵小树，把树皮一小段一小段的剥下几块来，去掉外皮，留了肉皮，分一点放到嘴里，另外的给小孩。

“这是什么呀，能吃吗？”

“能，吃吧。”

小孩把肉皮放进嘴里，一种清淡的柿子还没熟的涩味，兴奋起来了，用力的嚼着，学着老人模样剥树皮，去外皮。老人去掉竹子的枝丫，只在顶端留了一点，然后把竹节细心的削平整。

“爷爷，你弄竹子干嘛？”

“等下你就知道了。”

“现在讲嘛！”

“等下你自己看，我懒得讲！莫吃多了，肚子不舒服。”

“爷爷，我也要！”

“狗屁你都想要！”

老人又砍了根竹子，粗糙的削了削。孩子拿到手里，笑着，耍着。

孩子又吃了几口树皮，把那棵树扔了。老人扛了拿了竹条，一老一少回牛棚了。

老人把竹条插在田里，小孩也学着插在一旁，老牛看了一眼，小牛跑过来闻闻蹭蹭。

看了看表，时间还早，老人取了粪箕，准备挑牛粪了。牛粪是草和牛屎尿混合成的，早从牛圈挖出来，一大堆，已经干了，没有汁液和臭味了。

茅草和稻草的牛粪，扯丝拉网，很是粗糙，老人尽量把粪撕碎，撒得均匀。一担粪就撒了很小的面积，老人不厌，人们深信，这时候多一担粪，收的时候多的不止一担粮食，少一担粪，少不止一担粮食。这种用粪跟田土的交换是值得的，粪自然比粮食贵重。

小孩在牛棚坐着，简陋的凳子，在那儿削木头。小孩也不知道要削什么，一把大柴刀对孩子来说使起来还有些困难．削的东西也十分粗糙。小孩想削一把木刀，怎么都削不出来。

“爷爷，我要一把刀，你帮我削一把刀！”

“哪样？没空。”老人在田里撕粪撒粪，也没停下来。

“我削不出来，你哪时有空？”

“削不出来，你笨呗！”

“你才笨！”

“谁教你这么跟我讲话的！”老人有些怒气的说。

“没，没谁。”小孩赶紧低头。

老人没理他，只管干活。小孩胡乱地削，换了几根木头，也没削出一点儿的刀模样。最后，小孩截下一根比较小的木头，两头截平，削光滑，很是喜欢，拿着就去田里吓小牛。

“你要喝水不？”老人挑完了粪。

“要！”小孩蹦着。

“走吧！”

老人和小孩来到溪边，溪边有一眼泉，从石缝里冒出来，人们挖个小坑盛着，从未干涸。老人洗了手，扯了些枫树嫩叶搓手，很快干净了。老人不许孩子去喝水，怕他跌倒，大竹筒制作的瓢，给孩子舀了一筒，喝了一点，然后自己喝了两筒多。

老人扛了犁具，走在前面，小孩拿着他的短棍，不断去敲犁铁，叮叮当当。

“孙儿，饿了没？”

“饿了，爷爷，咱们回家吧。”

“我们烤粑粑吃。”

“吃了粑粑就回家？”

“怎么老想回家，来犁田，田还没犁呢！”

“噢，那你要犁多久啊？”

“不多久。”

老人从坡上掀下来一堆枯枝，堆在田里，又砍了四个小树杈，几根树条。老人取了些干草，把那堆枯枝点燃，青烟袅袅。

老牛站在田里反刍，同样慢吞吞的有节奏的咀嚼着。小牛还是这里吃一口那里吃一口，没吃饱，跑到老牛肚皮下吃奶，还用头顶顶老牛的乳房，欢快的甩着小尾巴。

枯枝快烧完时，老人把树杈插进土里，搭上树条，从牛棚拿出两块年粑放到架子上烤。

“爷爷，怎么有那么多干柴？”

“你爸妈回来过年时，看那些树挡到田的太阳了，就砍了，粗的扛回家了，这些细的留给你来烤粑粑。”

“他们晓得我要来这里烤粑粑？”

“肯定晓得！”

“怎么会晓得？”

“你自己问啊！”

“我不想跟他们讲话！”小孩声音小了，拿着跟枯枝去抠田泥，抬头指着一棵孤零零的树，“那棵树怎么不砍？”

“那棵树是油桐，好树！”

“怎么就是好树了？”

“我给你讲故事，你要把一块粑粑吃完！”

“好！爷爷快讲！”

“从前啊，有个老人，他有个儿子，但是脑袋不灵光……”

“啥是不灵光？”

“就是有点傻！别打岔，吃东西！”

“哦！”

“他快死的时候，怕自己的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播种，就特意嘱咐他的儿子：不知道啥时候播种，就看我们家田边的那颗油桐，油桐开花的时候，就是播种育苗的时候。”

“原来油桐还有这作用！”

“你看，咱家那棵油桐也快开花了，要播种啦！”

“那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的第一年，他丰收了，有人问他，他说他爸说油桐开花就播种。有人就生坏主意了，悄悄去把油桐树脚的皮剥了，油桐就死了，第二年，他一直等啊，别人育苗了，提醒他，他说油桐还没开花，他一直等啊等啊，别人都收割了他还在等，一年一颗谷粒都没收，田都荒了。”

“那他吃什么，不是会饿死？”

“没有，没饿死，一村的人，怎么会饿死。”

“那后一年呢？”

“后一年，后一年没有了，故事没有后一年了。”

“好吧，希望他不会饿死。”

吃了年粑，老人拿了绳子套了牛，又拿来犁具架上，老牛站在那里一直不动。老人拿了那根竹子握在左手，左手还拉着牛绳，右手握犁，开始犁田了。小牛一会儿看着老牛，一会儿随意咬两口草。

老人知道，拿着竹条，也不能吓到老牛，即使用竹条抽它，它也不会走快些。就连嘴里大声大声的催促声，也不是为了让牛走快些。这种吆喝，老远都能听到，同样的几句话，同样的节奏，每个人喊出来都会是不同的味道。甚至人们用这种吆喝，来判断初学犁田的人对犁田的掌握程度。

老牛，就算快一年没干活了，也还是那么娴熟，老人轻轻往左拉绳子，它就知道往左走，用绳子轻轻拍打它左身，就知道往右走。一人一牛，不紧不慢的速度，仿佛两个合作多年的搭档般默契。

太阳已经渐渐偏西了，阳光的温度也降下来，老人叫孩子去穿了外套。孩子拿着竹条，挥舞着吓那小牛，小牛跑开一会儿后，又靠近小孩。小孩把竹条扔了，摘了嫩草拿在手里，逗小牛，小牛不敢去吃，相持了半天。小孩没耐性了，把草扔过去，小牛也没吃，又跑开了。

夕阳西下后，老人把牛赶回了牛圈，又扔了几捆干稻草，洗净犁具，放到牛棚二楼，领着孩子回家去了。弯曲的山路绕着山，再听到不远处老人和小孩说话的声音，老牛叫了一声，小牛也叫了一声，完全是模仿，并不知缘由。

老人的竹条插在田里，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这根竹条，老人可以用到春耕结束，每次干活后都会这样插在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