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松萝

——《茶香氤氲》系列散文之四

老家大宗的明前茶、雨前茶，条索紧凑，白毫略显，香味浓郁，即使不冲泡，也是香气宜人；泡在玻璃杯中，汤色浓绿，枝叶齐整，沉入杯底渐渐舒展的那些模样，简直不亚于山间小女儿，娇羞嗔喜，最是动人，色香味形都齐全，对视，还会留下一瞥妙不可言的可人画面。

用上好的松萝茶招待客人，是老家乡亲们多年以来的待客之道。有贵客远道而至，拿出留存的好茶，泡上一壶，宾主落座之后，且斟且饮，一边寒暄，一边享受些茶香悠长，实在是非常消遣的事情。庄户人家，周年都忙，难得坐得下来，说说闲话，柴米油盐也好，稻麦棉菽也罢，亲戚人情也好，心中愿望也罢，只要话闸子打开，就会汩汩滔滔，好似屋后的山泉水，泠泠淙淙，连绵不绝。说到动情处，一声感慨，在端起茶杯，美美喝上一口温热适宜的茶水，这滋味，沁入脏腑，岂是随随便便能够说得透彻！

这茶，为什么名曰松萝，我是真的不知道。父母亲总是这么跟我说，乡亲们也总是这么讲，我们就跟着念叨，乡人们是不是清楚，也不知晓。但这不妨碍年年的茶香茶味，在老少乡亲们心里头，在来来往往的亲戚朋友的颊齿间，留下某种亲切可人的味道。这样的滋味，不仅仅关于茶本身，更多些风物人情里的光阴韵味，足可以说，是一方水土赐予的味道隽永，是一川人情缱绻中的韶光流连，每一家，每一户，每一个院落，每一壶浓酽的松萝茶，都是刻画在平常时光、平常人家的心灵韵味，只不过，我的那些朴拙的乡里乡亲，从不肯多说一个字，又怎能说，他们不清楚这些入骨的滋味与感受？

生长在山岭间的茶，是相依为命的土地，馈赠给乡亲们居家度日的某些依赖，作为生命力长盛不衰的经济作物，年年都会为乡下人家带来一定的财富，所以，每年开春后萌动的茶叶，不亚于乡村人家心里萌生的希望。乡下有谚语云：买鱼的吃鱼王，打鱼的吃鱼肠，这一点不难理解，因为想图个好收成，把手里精贵的东西都变卖了，留给自己的，都是人家不稀罕的边角料。种茶人家，大抵也是这个样子。每年茶价正好、新茶上市的时候，所产出的茶，基本上都卖给了人家，难得留下一点点。虽然非常在乎这些撩人的味道，但为了有更高的收入，接下来的日子过得更加从容些，再多舍不得，也只能忍痛割爱，再说了，种茶的目的，就是为了赚取收入，怎能为了自己的嗜好，置这些于不顾呢？

但话又说回来，哪个人家没有留下一两罐上好的茶，做招待客人之用。有客来访，首先就是香茶一壶，倘若少了茶，似乎就少却了家的味道，老少乡亲，绝不会做这样不上场面的事情。这十余年，不生活在乡村，好像远离了这些茶香，但心中关于这方面的记忆，非常清晰。

父母亲在的时候，在雨前茶快要收尾的时候，总会把家里储藏茶叶的洋铁箱拿出来，擦拭干净，放在阳光里暴晒，准备留些新茶家里用。母亲再到茶叶地里，采摘些老嫩差不多的茶草回来，一家人都上阵，做一两锅茶叶，留起来。尽管这时候的茶芽，不是最好，但母亲父亲手上的功夫，格外细致，做出来的茶，与刚开采时的茶叶，几乎没有区别，但瞒不过喝茶的高手，这些茶，过水之后，没有头造茶的味道持久，如果说头造茶的味道温而绵，可以多续水几次，还茶味不减；这收尾的茶味，酽而满，吃在嘴里，劲道十足，来得快去得也快，不那么耐泡了，但依然不失为好茶，色香少有折扣；乡下人家，有这样的茶待客，已属不易，自然不会招致客人的挑剔。

挑选过的茶叶，装进铁桶里，再放上几块不沾一丝灰尘的木炭，能保存好久，即便是到了冬天，依然是香气浓郁，汤色明亮。平常日子，这些茶是不能随便乱动的，不然，父母会说闲话，说我们完全不知便宜贵贱，只知道享受。平常喝的茶，基本都是大路货，总是少了些精致的味道。只有等有客来临时，父母亲才会打开那个洋铁箱，取出些茶叶来，酽酽泡上一壶，围坐在饭桌边，一边谈天说地，一边续水添茶，我们也跟着一起享受，享受茶的甘美，享受温馨可人的乡居气息，父亲也会在这时分，一改脸上的严肃，说到兴致处，皱纹渐密的双颊，不自觉的爬上几丝笑容。

难得是在冬天，雪花飞舞的日子里，无事可做，兄弟姐妹聚在一起，雪落无声，人多语杂。闲谈的时候，把待客的松萝茶拿些出来，泡上一壶，一边喝茶，一边山前水后不着边际闲扯，看似漫散，实则温馨，父母在一边，偶尔插话，插不上话的时候，就看着大大小小的孩子，在自己面前无拘无束。门外寒气簌簌，屋内茶香氤氲，还有一张张笑脸，盈盈笑语，说不完的话题，这样的日子，怎么会没有韵味，又怎么会不叫人记忆犹新？

有时候想，人，特别我们这一辈，跟乡村里常见的鸟儿没有两样，自己大了，父母也老了，可是我们把翅膀一扇，去了很远的地方，难得回一次，但是乡情难舍，乡味难却，比如说这样的一壶松萝，就是很多时候，留给自己的某种回味，某些寄托。

我总会在一个人的时候，泡上一杯产自老家的松萝茶，于茶香悠然、撩动肺腑时分，怀想有过的人情，寻找有过的滋味，这些滋味，这些人情，是一方土地长留在心灵深处的气息连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