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风流”在广州?xml:namespace>
沈复在徽州府绩溪县幕府中亲眼目睹了许多热闹官场中的卑鄙事情,这些卑鄙丑态让沈复觉着简直就是不堪入目,这些黑暗事物与他的心灵完全不相符,又加上他与同事间意见不合存在分歧,于是他辞去了绩溪的幕僚之职回到老家苏州。沈复在徽州绩溪游幕不到二年,这段日子是他单枪匹马去外地游幕的初试。
辞去幕僚之职的沈复决定改作商人,女儿青君的出世让家庭又多了一份负担,沈复得作养家糊口之谋。
沈复有个姑夫叫袁万九,在盘溪的仙人塘开了一个酿酒作坊。沈复与朋友施心耕商议后决定合资贩卖袁万九的酒。袁万九的酒以销售海外为主,品质上还是相当不错的。
清乾隆五十三年(1788)至清乾隆五十四年(1789),在这期间,沈复弃笔从商,信心满满地想在商业上获得成功与财富,然而天不遂他愿,正是在这段日子里发生了台湾林爽文起义之乱,海峡两岸被阻隔,沈复准备贩售到台湾去的袁酒造成大量积压,不到一年时间,沈复与施心耕的贩酒生意就再也支撑不下去了,迫不得已之下俩人只好贱售存酒,宣告贩酒生意亏本失败。
贩酒亏本之后的沈复只得重操旧业,继续受人之聘做幕僚,在江北一些地方维持了一段差不多四年的游幕岁月。
就在沈复贩酒失败的这段日子,沈复与陈芸的小家庭再添一份负担。清乾隆五十四年(1789),陈芸生下了儿子沈逢森。至此,二十七岁的沈复与陈芸称得上是儿女双全,然而作为家庭男主人的沈复,其事业并没有踏上宏宽坦途,依旧默默无闻地过着他小幕僚的职业生活,既憋屈又洒脱。
沈复有个表妹夫叫徐秀峰,经常跑岭南广东一带做生意。徐秀峰从广东回苏州后去探望沈复,此时沈复正寄居于朋友鲁半舫家的萧爽楼中,沈复与陈芸夫妇是因为家庭失和被沈父沈稼夫驱逐出沈家的。沈复寄人篱下,虽然朋友鲁半舫一家对沈复夫妇情深意重,但寄居别人家里的滋味到底是心灵不自由的,这是亏欠人家情面的无奈之举。沈复一方面受着现实生活的煎熬,一方面却做精神层面上的烟火神仙,痛苦与痛快,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徐秀峰见沈复一副闲居状态,日子过得很清贫,他感慨地对沈复说:“表哥你这样过日子也不是长久之计啊!靠你卖书画及表嫂做刺绣那点收入,还要养活一双儿女,日子会过得很困难的,你何不随我去广东做些生意,应该是可以挣到一些钱的。”陈芸在旁边听了也劝沈复说:“趁现在堂上父母大人身体还健康,你又正处在干事业的好年纪,与其现在整天为柴米油盐发愁,不如随表妹夫跑几趟广东生意,等挣到一些钱后才可以一劳永逸啊。”沈复听了觉得有道理,马上行动找朋友去借做生意的本钱。陈芸也帮忙沈复备货,像苏绣及岭南地区所没有的苏酒醉虾醉蟹等吴地特产。沈复将自己准备外出到岭南做生意一事禀告父母后,就与徐秀峰商定日子上路了。
清乾隆五十八年(癸丑年,1793),是年沈复三十一岁,刚过而立之年的他再一次踏进商途。农历十月十日,沈复跟随徐秀峰从苏州出发,经由东坝到达安徽芜湖然后进入长江。沈复第一次航行在长江上,心情大为畅快,滚滚长江水的气势让沈复感到襟怀开阔。每天傍晚船停岸以后,沈复与徐秀峰就坐到船头喝起小酒,这是“渔舟唱晚”的时候,沈复看渔夫捕鱼,只见渔夫用一种由木棍或竹竿做支架的方形渔网,渔网大概三尺见方大小,网孔大约有四寸大小,四个角用铁箍系牢作为渔网的坠子,这种渔网沉水的速度就很快。沈复笑着对徐秀峰说:“圣人教导我们捕鱼用的渔网网眼不能太小,免得连小鱼也被捕捞上来,但像他们这样渔网网眼大而渔网本身又这么小,怎么能捕到鱼呢?”徐秀峰说:“这种渔网是专门用来捕鳊鱼的。”渔夫身上系着一根长绳子连接渔网,渔夫一会儿拉起渔网一会儿又沉渔网入水中,似乎是在试探水网中有没有鱼,突然地,渔夫急忙拉渔网出水,沈复看见有宽扁的鳊鱼被结在渔网中了。沈复感叹道:“恐怕光靠自己原有的想法,是不能理解一些事物的奥妙的,网小孔大的渔网就是能捕到大鳊鱼,真是开了眼界啊。”
一天, 沈复在行船上看见江心中有一山峰突起,感到很惊喜,徐秀峰告诉他说:“这就
是有名的小孤山。”沈复遥望江心洲,透过霜林可以看见有殿堂阁楼分布其中。沈复还想多看看,船已乘风而去了。
行船至南昌,沈复一游唐朝滕王元婴所建的滕王阁。唐朝诗人王勃作的《滕王阁序》造就了滕王阁的巨大声名,“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是何等的壮丽与大气。沈复游了之后认为,王勃《滕王阁序》中的描写不足信,他觉得如果将自己故乡苏州府学学校的尊经阁移到胥门的大码头,也一样地会有滕王阁的气势。
沈复与徐秀峰在滕王阁下面的码头换船,换乘一种叫作“三板子”的高尾昂首船,船经由赣关至南安登陆。二人在农历十一月二十二日抵达南安,适逢沈复三十周岁生日,徐秀峰准备了寿面为沈复过生日庆祝,酒当然是免不了要喝的。
第二天,两人过大庾岭。大庾岭是进入广东的标界,过了此岭,就称作“岭南”了。大庾岭山顶有一座亭,亭上横匾写着“举头日近”四字,喻意大庾岭之高。大庾岭的山头分成两部分,两边都是峭壁,中间留一条石巷般宽度的道路。道路的路口竖立着两块石碑,一块碑上刻着“急流勇退”,另一块碑上刻着“得意不可再往”,此二碑之意都暗有所指,沈复看后笑了笑。山顶上还有一座梅将军祠,考证不出梅姓将军是何朝何代人物。有一说叫作“岭上梅花”,沈复并没有看见一株梅花树,沈复猜想大概是因梅将军之名才称作梅岭的吧。沈复携带的以作送礼之用的梅盆,在这将近腊月的时节,已经开始花落而叶子变黄了,接近岭南地区的气候比起江北、江南还是会暖和不少。过了大庾岭关口,岭南、岭北的山川风物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情形。旧时被流放到南方的犯人在过大庾岭时会有很多人痛哭流涕,原因是过了此岭,他们面对的将是另外一个山川风物都不同的陌生环境,而且感觉离家乡中原地区是愈行愈远了,这不但有空间距离大移动带来的不适之感,更有心理上远离故土的不适应与恐惧之感。
大庾岭的西面有一座山,山上石头生得玲珑、精巧。轿夫告诉沈复说:“这山中据说有一张仙人床,人睡在上面可沾些仙气。”沈复听了很想过去试试,可是为了赶路,他没有去尝试这个想法。日后生活坎坷的他想起此事深深觉得怅惘,心想如果自己当初去这仙人床趴一会儿,沾些仙气,也许自己的命运不至于这般愁苦,他这样无奈地调侃自己,也是苦中作乐的一种方法吧。
沈复与徐秀峰到了南雄,在这里,他俩雇一只老龙船沿水路继续前行,直奔目的地广州城。老龙船经过佛山,沈复看见人家屋子的墙顶大多摆放盆花,盆花的叶如冬青,花似牡丹,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这些都是山茶花。
经过二个多月的长途奔波,沈复与徐秀峰在腊月十五日这天抵达广州,他俩选择在广州城靖海门内租房子安顿下来。屋主姓王,他俩租了王家的临街楼屋三间,这样既可作店面,也可作居住之用。
徐秀峰是个“老商”,沈复就跟着他做生意。徐秀峰的经营方式是将自己的货物全部销与当地的批发商,沈复也按照徐秀峰的经营方法,跟随徐秀峰拜访当地的一些批发商,批发商们纷纷向沈复订货,由于货品很对广州市场的口味又加上年关销售旺季,不到十天时间,沈复带到广州来的货物全部销售一空。沈复这趟生意做得很顺手,挣到钱的沈复心里当然开心,接下来他就有心情观察游玩广州的风土人情与胜景了。
广州城的冬季比起苏州来是暖和很多,除夕夜沈复住的地方居然还有蚊子在耳边“嗡嗡”作响,这让沈复哭笑不得,他知道如果自己此时身在苏州家里,定是与陈芸需要围炉才能夜谈,天气冷啊!沈复见出门拜年及游玩的人,大多也只穿袍衫就足够保暖。沈复感慨道:“天朝真是地域广阔啊!各地山川风物迥异,这广州与苏州不只是气候差别大,就是广州人的长相与神情看起来也和苏州人相差不少。”
清乾隆五十九年(甲寅年,1794)正月十五日元宵节,有三位同在广州的苏州老乡拉沈复去游河观妓,男人们称这叫作“打水围”,妓女们将这称为“老举”。沈复欣然随友人前往,他很想看看或了解广州妓女的风情是如何的。
沈复一行男人们抱着享乐的姿态与期盼出发。他们走出靖海门,上一只小艇,这种小艇的形状如剖开鸡蛋后半个蛋的模样,再在上面加了一个篷,小艇慢慢摇到沙面,这个地方是“河妓”集中的地方。
妓船,广州土名叫作“花艇”。全部妓船的停放都是按照顺序排列的,船头对着船头分成二排,中间留水道以供小艇来往。每一帮“花艇”约一、二十号,用横木绑定连成一片,以防被海水冲走。两船之间钉着木桩,木桩上又套着藤萝做成的圈子,以便潮涨潮落时保护船只。“花艇”的老鸨儿被称呼为“梳头婆”。老鸨的头上用银丝搭成一个架子,架子高大约四寸,架子里面是空的,头发盘结在架子上,两鬓用簪子各插戴一朵花;身上披一件黑色短袄,穿着黑色长裤,长裤盖过脚后跟;腰上束着汗巾,或红或绿;小脚只用裹脚布缠着并不穿鞋,形状像戏班子里演旦角的脚。沈复一行人登上“花艇”,老鸨赶紧弯身微笑迎接,然后拉开帘幕请“狎客”们进船舱。舱的中间设一个大火炕,旁边摆设几案座椅,有一扇门通往船尾。老鸨喊道:“姑娘们,有客人来啦!”随即听见有小脚的脚步声纷沓而出。妓女们有挽髻的,有盘着辫子的;脸上敷的粉很厚,都快成为粉墙了;擦的胭脂像石榴般呈火红色;有的身穿红袄绿裤,有的身穿绿袄红裤,皆作红与绿的衣裤搭配;有的脚上穿短袜外加一双绣花蝴蝶鞋,有的打赤脚而脚跟处套着一对银脚镯。船妓们进到舱内,或蹲于炕上,或倚靠着门,双眼一闪一闪地,也不说一句话,推销着她们廉价的“秋波”。
沈复回头问徐秀峰:“这是怎么回事啊?”徐秀峰来广州的次数比较多,他对广州的风月场所的行情是熟悉的,他这个苏州人身在广州不但是一个“老商”,而且还是一个“老嫖”。徐秀峰笑着说:“你看上哪一个之后,招呼她过来就是你的女人啦!”沈复选了一个,招呼她一声,果然她就很欢快地走到沈复面前,她从衣袖里拿出槟榔给沈复以示敬意。沈复放槟榔进嘴咀嚼,感觉舌头涩得实在受不了,赶紧吐出来又用手巾擦嘴,沈复看自己吐出来的东西红红的,就像是血,一副无法处理的窘态,舱内的人见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沈复一行男人挑不中这舱“河妓”,他们离开沙面,又来到一个叫军工厂的地方继续狎游。军工厂的“河妓”与在沙面进船舱见到的大同小异,装束打扮基本一样,惟一的区别是军工厂的“河妓”无论年长年幼的都能弹琵琶。沈复试着问她们话,得到的回答是一声“哒”,“哒”就是“什么”的意思,广东话与苏州的吴语哝音沟通不了。沈复说:“谚语有‘少不入广’之说,就是因为广州有太多让男人们把持不住的美色诱惑,是一个让男人们销魂的地方。可是我们几个人转悠到现在,看见听见的都是粗俗的妆面及听不懂的蛮语,我们中间没有哪个男人会动心吧,呵呵。”其中的一位老乡听懂了沈复的牢骚话,说:“三白说的在理。我听说潮州帮的船妓装束打扮如仙女,我们是不是过去看看?”于是一行人又赶到有潮帮河妓的地方。在潮帮“花艇”集中的地方,“花艇”的排列与沙面相同。沈复一行人上了一艘“花艇”,老鸨名叫素娘,是潮帮“花艇”里有名的老鸨儿。素娘的装束打扮看起来像是一个唱花鼓戏的妇女。她这里的船妓身穿的衣服都是长领子,脖子上戴着项链,额头上的头发剪得齐平,搭着眉毛处,后边的头发垂肩,中间的头发盘成结,像丫头的发髻。缠足的船妓穿裙子,天足的穿短袜也有穿蝴蝶鞋的,长裤脚拖着地,方言口音很重,让人一听就知道是潮汕一带人。这种打扮漂亮是算漂亮,可沈复总觉得这种奇装异服装扮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也就没有兴趣在潮帮“花艇”中“点单消费”了。大家还是没有找到自己喜欢的“可人”。熟悉广州地盘风物人情的徐秀峰开口了:“靖海门对面的渡口停有扬州帮花船,她们的装扮都是吴地风格,我们去那里,必定能找到合意的。”其中的一位插话道:“靖海门对渡所谓的扬帮花船,其实只是老鸨称作‘邵寡妇’与她的儿媳叫‘大姑’的二人来自扬州,其余的都是湖南、湖北及江西人。”
老鸨是扬州人,大概手下的“粉头”们会做吴地及维扬风格装扮,沈复一行人满怀希望兴冲冲地来到扬帮“花艇”。扬帮花船不成大规模,对面两排仅有十多艘“花艇”,里面的“粉头”都打扮得云鬟雾鬓,脸上敷抹淡淡的胭脂,身穿阔袖长裙,说的话也是沈复一行人既熟悉又亲切的吴语哝音。邵寡妇见来自家乡的客人光顾,连忙起身殷勤迎接并套着老乡的近乎,亲不亲,家乡人嘛。沈复一行人觉得此处很满意,于是驻足狎玩。沈复一行人中的一位出头做豪爽状,自愿做东道主,愿意掏钱请老乡友人们的客。“东道主”叫唤酒船划过来,大的酒船叫“恒艛”,小的酒船叫“沙姑艇”,两者其实都是水面上移动的酒铺。“东道主”又盛情邀请各位友人点妓。各人的口味喜好不同,沈复点了一位年纪小的雏妓,身材相貌与他妻子陈芸都有些相似,一双小脚又极为尖小瘦细,这名雏妓叫喜儿。徐秀峰选了一个叫作翠姑的。其余几位都有自己的相好旧交,他们是这里的常客,“抱得旧人归”可让他们再续老情。
沈复一行人于是解缆放艇,任花船在水面上随意漂流。花船里面的男女则开怀畅饮,恣意调情。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时间已到了上更时分。沈复怕自己把持不住,坚持要回自己的住处,等他走到靖海门时才发现城门早已关闭很久了。广州是一座对外通商的口岸城市,于是规定太阳落山时分就要关闭城门,沈复初来乍到是不知道这种情况的。沈复没有办法只好又回到扬帮花船。等沈复再回到花船一看,舱内的老乡友人们已经吃罢酒席,有的躺在榻上吸食鸦片烟作活神仙,有的拥抱着船妓在调笑调情,侍者送被送枕铺床忙得不亦乐乎。沈复把喜儿拉到一边暗暗地问:“你们花艇里有睡觉的地方吗?”喜儿说:“船顶有寮房可以睡觉,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客人在里面。”沈复说:“我们去问问老鸨儿。”沈复招呼小舟渡至邵寡妇呆着的“花艇”,但见连成一片的扬帮花船灯火相对如两条明亮的长廊,可以望见舱内灯火通明,“顾客”盈门,热闹非凡。沈复问邵寡妇有无可以睡觉的地方,邵寡妇笑着说:“我就知道今天有贵客光临本艇,所以专门置留出寮房以作招待。”沈复也笑着说:“邵姥姥真不愧是荷叶下的女神仙啊!”于是侍者手拿蜡烛引着沈复与喜儿,由船舱后面的梯子登上船顶的寮房。
寮房外间很小如斗室,一旁放置着一张长榻,几案俱全。揭开帘幕进入里间,正是船头的顶部位置,里面一旁放置着一张床,中间的方格窗子上嵌有玻璃,不用点灯里面也很明亮,这亮光是由对面一排船上的灯光映照过来的。寮房里间纱帐与梳妆台俱备,而且很华美。喜儿说:“人坐在台上还可以望月呢。”喜儿在梯门的上方推开一扇小窗,两人像蛇一样慢慢爬出去,即到了船尾的顶部。沈复挽着喜儿,心情很舒畅地欣赏着河面的夜景。船尾的三面设有低短的围栏,一轮正月十五的明月挂在天空,水阔天高。河面上酒船纵横交错如乱叶飘浮水面;酒船的灯光闪烁辉映如天上的繁星;河面上小艇梳织往来,“花艇”内传出的笙歌弦索与调笑之声,夹杂着潮水涨落的水声,令人动情,令人心意难以自持。
沈复感慨道:“‘少不入广’,今天所见果然不假啊!”沈复又心里想:“如果芸姊今晚同我一起在这里,该是多么有趣和开心的一件事情啊!”喜儿顺贴地依偎着沈复,一副温柔缠绵怜人爱的姿态。沈复回头望了望喜儿,月光下的她一副柔弱模样,与陈芸还真有几分相似。沈复顿生怜香情怀,他挽着喜儿下了船台,两人进到寮房里间,息烛同卧,一夜温情,不在话下。这一夜,比沈复小十多岁的喜儿是沈复灵与肉的“可人”。
第二天,天刚刚亮的时候,徐秀峰等人就闹哄哄地赶来敲房门了,沈复赶紧起床穿衣迎接,大家都“骂责”沈复昨晚独自一人“开溜”原来是为了抱得美人共度良宵。沈复笑着说:“我没有别的目的,就是害怕你们几位来揭我的床帐掀我的被子,所以我不敢告诉你们我昨晚宿在哪里啦。”喜儿在旁边听了脸似桃花般红,大家嬉笑一番后一起回到住所。
沈复这次“打水围”几天以后,与徐秀峰同游海珠寺。海珠寺建在水中,四面围墙围着像一座小城。四周离水面有五尺多高,围墙上备有洞口,设大炮以防止海盗侵扰。潮涨潮落,随着水面的上浮下沉,而炮门的位置一点儿也不受影响,沈复觉得定有设计上的妙法。
十三洋行位于幽兰门的西边,这是朝廷允许国人与洋人可以公开做生意的集聚地。十三洋行的结构与建筑是西式风格的,沈复实地观察后认为与西洋画上画的相同。十三洋行的河对面是花地,花地一名的含义是花木繁盛,广州的花市就在这里,十三洋行与花地之间隔着一条珠江。沈复自认为他是哪种花大概都能认识的,可是到了广州花市才发现自己只认得一半多,沈复向卖花人询问花的名称,竟有很多是《群芳谱》上所没有记载的。沈复想明代王象晋所著的《群芳谱》记载花草植物尽够完善,而卖花人说出来的一些花名他从未听说过,大概是粤语在说法上的不同吧。沈复对《群芳谱》一书是认真研读过的。
海珠寺的规模很大,山门内生长着一些榕树,最大的一棵要十几人才能合抱,荫浓如盖,秋冬季也不凋谢零落。寺中的柱子门槛窗子栏杆都是用铁梨木做的,沈复心想大概岭南地区盛产铁梨木才会如此用料奢侈。寺内有菩提树,其叶子呈卵圆形像柿子,浸泡水中然后去皮,肉筋纹脉细如蝉翼纱,可以装裱成小册子以作抄写经书用,来于佛用以经,沈复认为这样做就将菩提树与佛经很好地结合起来了。
沈复与徐秀峰游完海珠寺,在回住所的途中,两人思念起各自的“可人”喜儿与翠姑,于是又去了邵寡妇的“花艇”。喜儿、翠姑二人都没在接客,看见自己的“情郎”来,当然是喜出望外。特别是喜儿,自从上次与沈复有了肉体接触之后,她心里已经开始喜欢上沈复这位苏州男人了。喜儿正值十五、六岁的青春妙龄,是女孩情窦初开的年龄,她喜欢沈复的温文尔雅与情致,喜欢沈复的温柔与体贴。沈复与徐秀峰喝了一会儿茶准备离开,邵鸨儿及喜儿、翠姑再三挽留。沈复的心思全在寮房,那是他与喜儿温存过的地方,回忆起来感觉很美好。然而此时邵鸨儿的儿媳大姑正在寮房里陪客,沈复不知道寮房何时才能空出来,于是有了离开的念头。沈复看见喜儿含情脉脉的娇滴滴模样,就此离开又于心不忍。沈复于是对邵鸨儿说:“你的寮房现在有客人,我们能不能带喜儿、翠姑去我们的住所?”邵鸨儿倒也干脆,笑着说:“可以啊!但是你们可要将我的姑娘安全送回来哦。”
于是徐秀峰先回住所,吩咐仆人准备酒菜,沈复则带着喜儿、翠姑稍后赶到。四人谈笑饮酒的时候,恰逢官署的王懋老先生来访,沈复与徐秀峰邀请王懋一起坐下来喝酒。正当他们倒上酒将要喝的时候,忽然听到楼下人声嘈杂,而且像是有人要冲上楼来闹事的情势。原来是王姓房东的一个侄儿,一直就是个无赖,听说房客招妓到住所,于是叫人来闹事以图敲诈房客。徐秀峰慌了,埋怨沈复:“这些无赖都是地头蛇,这可怎么办呢!这都是你图一时高兴招‘粉头’来住所饮酒,结果把我也搭进去了。”沈复不高兴地说:“事已至此,不要说这种没用的话,现在应该想办法叫这些人走才是,现在不是我们埋怨、斗嘴的时候。”王懋听见楼下有人还在吵闹、叫骂,就对沈复和徐秀峰说:“我下去说说,叫他们走。”
沈复又赶紧吩咐仆人去雇两顶轿子,先把喜儿、翠姑抬走,然后再想办法让她俩出城。王懋在楼下劝说房东侄儿一伙人离开,这伙人就是不退走。王懋老先生也只是一个在官署打杂的人,人微言轻,说出来的话也没有多大份量,这伙无赖就是不给他面子,王懋也没有办法,只是站在楼下,也不再上楼来。沈复的仆人已雇到两顶轿子在楼下等着。仆人身手敏捷,沈复让他在前面开路,徐秀峰挽着翠姑紧跟着,沈复挽着喜儿垫后,几个人一哄下楼。徐秀峰与翠姑得仆人帮助已逃出门外,沈复与喜儿正要跨出门槛的时候,喜儿被其中的一人拉住不让走。沈复见状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与胆量,他抬起腿就向那人踢去,这一脚正踢中那人的手臂,那人手一松,喜儿赶快脱身而去,沈复趁机也赶紧跑到门外。
沈复的仆人守着大门,以防这伙人出门追抢。沈复着急地问仆人:“你看见喜儿往哪里去了?”仆人回答:“翠姑已经乘轿离开,喜儿我只看见她跑出大门,但是没有看见她上轿啊!”此时天色早已黑暗,沈复赶紧点了一支火把察看,看见一顶空轿子停在路旁。沈复急匆匆往靖海门赶,终于看见徐秀峰侍立翠姑的轿子旁边,沈复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徐秀峰是否看见喜儿,徐秀峰说没有看见喜儿,又安慰沈复说:“喜儿是个机灵人,本来我们是往东边跑的,也许她反方向朝西边跑开躲起来了。”
沈复又赶忙往回走,在过了自己住所西边方向十多家房屋的地方,沈复听见黑暗处有人叫唤他,沈复点了蜡烛走近一看,正是喜儿。沈复也不让喜儿坐轿,自己背着她而行。徐秀峰这时候也赶来了,他对沈复说:“幽兰门有水出口可以出城,我已经托人送钱给出口管理员,让他开启水出口的大门放我们出城。翠姑已经去那里等着了,喜儿也赶紧赶到那里去吧!”广州城门是太阳落山就要关闭的,这是海疆之城广州的规定。徐秀峰算是个“老广州”,他懂得贿赂水出口的管理员开水门让他们出城,可见他是一个“能干”的商人。沈复对徐秀峰说:“你赶快去住所劝说房东侄儿一伙人走,翠姑和喜儿交给我!”
沈复背着喜儿赶到水出口,果然水门已开,翠姑在那里等他们。沈复左手扶着喜儿,右手挽着翠姑,三人折腰鹤步,踉踉跄跄地出了水门。就在这时候,天下起了小雨,路面打滑像上了一层油,三人相扶携而行,走到沙面这个地方,此时花船上笙歌弦索之声正热闹着呢。有一只小艇上的人认识翠姑,于是招呼三人上船。到这个时候,沈复才稍稍吐出一口轻松之气,刚刚结束的这段波折,真是既紧张又刺激啊,沈复心里暗暗笑着。
沈复见喜儿头发乱如飞蓬,金钗与耳环也不见了。沈复问喜儿:“首饰被他们抢去了?”喜儿笑着说:“这些首饰都是邵妈***,听说都是赤足金的呢,我下楼的时候就已经摘下它们,藏在怀中。若是被那伙人抢去,还不是要连累你赔偿啊!”沈复听了喜儿的话心里很感动,心想喜儿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是一个有品德的人,虽然她所处的生活地位极其低微。沈复要喜儿重新整理好头发并佩戴好钗环,并要求喜儿翠姑二人不要将今天发生的惊险事情告诉邵老鸨,只是编个理由说沈复与徐秀峰的住所人多言杂,所以仍旧回到“花艇”来。
翠姑“出道”时间比喜儿早,翠姑见“邵寡妇”就按照沈复的意思说了一遍,并且说:“我们三人酒菜已经吃饱,只需要备热粥暖暖胃就可以了。”这时船顶寮房里的客人早已离去,邵鸨儿叫翠姑随喜儿一同上寮房陪沈复。三人在寮房里喝粥充饥。沈复看见喜儿、翠姑二人的绣花鞋上都沾满了泥污,又谈起不久时间前发生的惊险经历,颇有虎口脱险的紧张与刺激,三人都笑了起来。
三人围坐烛光下闲谈。沈复得知翠姑是湖南人,喜儿则是河南人。喜儿复姓欧阳,父亲早亡而母亲又改嫁离去,年纪小小的喜儿被品德恶劣的叔叔卖到广州做了雏妓。
翠姑向沈复诉说做妓女生涯的悲苦。妓女接客做的就是迎新送旧的皮肉营生,只要给钱,无论年长老少,丑俊高矮,胖瘦白黑,只要是男人,都可以爬到自己身上来践踏一番;心里面不喜欢也要强装欢笑,酒不能再喝也要强迫自己喝下去,身子不舒服也要卖力地“做”,只为了让付了钱的男人开心,喉咙疼痛也要逼自己费劲地歌唱。有时遇到粗鲁暴烈的客人,稍微不合他的意,就掀桌子摔酒杯发脾气,大声辱骂,骂我们天生就是供男人侮辱戏弄发泄的“牝鸡”,更有恶毒的恶徒客人连我们的祖宗十八代都骂起,真是让我们羞耻到无地自容啊!遇上这样的客人,鸨儿也不辨是非,反而骂我们接待不周怠慢客人。又有一些身强力壮的粗俗恶客,他们认为自己花了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整夜蹂躏糟践我们,他们像畜生一样地想着法子折磨我们,简直不当我们作人看,遇到这样的恶客,我们第二天会感觉自己像生了一场大病一样爬不起床。翠姑说到这里,泪水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喜儿默默地抽泣,沈复也是感怀伤情,鼻子发酸。沈复挽喜儿到自己怀中,抚慰身世可怜的喜儿。
三人都陷入悲伤当中。
翠姑平静情绪后告诉沈复说:“喜儿年纪小又是刚入行不久,现在看来邵妈妈还是疼爱她怜惜她的,只是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啊。”
三人谈到夜深人静时候才歇息。沈复让翠姑睡在寮房外间的榻上,翠姑是徐秀峰的“旧交”,沈复毫无邪心去触碰她。沈复与喜儿则进到寮房里间。是夜,“情哥哥”疼爱“可怜妹妹”,天空中下着的小雨会知道。
第二天早起,沈复付了双份的“粉头钱”给邵鸨儿,邵鸨儿眉开眼笑地接住。沈复与邵鸨儿建立起了良好的“主客”关系。
自此以后,逢十日或五日,邵鸨儿必定会派人来请沈复去“花艇”。有时候喜儿也亲自坐小艇来河岸码头迎接沈复。沈复每次去“邵艇”只邀上徐秀峰,不再邀约其他人同往。沈复只认喜儿一人,一夕之欢,沈复花费番银四圆,这是邵鸨儿给沈复的优惠价。徐秀峰没有像沈复这样钟情于一人,翠姑虽然是他的“旧交”,但是他经常心猿意马变换口味,今翠明红,行话称之为“跳槽”,他有时候甚至一招两妓。显然徐秀峰比沈复“会玩”,且又“花心”。
沈复只喜欢喜儿一人。“专心”钟情喜儿的沈复有时候会独自一人去“邵艇”。他与喜儿或在船顶平台上小酌,或在寮房内清谈;他不强迫她唱歌,也不强迫她喝酒。他对她温存体恤,俩人相互间怡然相处,很有些心灵上的交融与共鸣。邻船的船妓都羡慕喜儿,说她找到了一个好“情郎”。喜儿有空闲而无客时,如果得知沈复在寮房,必定主动过来陪伴。沈复成了“花艇”的“名人”,名声好的狎客,合帮内十余艘“花艇”的船妓都认识沈复,沈复随便走到一艘“花艇”,与他打招呼的亲切声音此起彼伏,沈复随着招呼声左顾右盼,应接不暇。沈复心理上有点小小的得意,心想:“我能与粉头们处成这么好的关系,全在人情,有时候即使挥霍万金也不一定能达到这个效果啊!”
沈复在扬帮“邵艇”冶游狎玩前后约四个月时间,共花费一百多两银子。以后日子愁苦的沈复想起他在广州度过的这一段纸醉金迷的放荡生活,不知他会做何感想!
沈复在广州既“品尝”了雏妓,也品尝了岭南地区特有的荔枝、龙眼等鲜果,他在广州既满足了“男欲”,也满足了“口欲”,这可以视作他的生平快事吧,毕竟他的一生当中愁苦之事确实是一大堆。
沈复与邵鸨儿的“友情”出现了问题,原因是到最后邵鸨儿欲向沈复索取五百两银子,纠缠、强迫沈复纳喜儿为妾。沈复害怕了,一是他拿不出这五百两银子,二是他害怕家里堂上父母大人责骂,三是他不知道妻子陈芸对丈夫“纳妓为妾”这种事情的态度如何。沈复担心邵鸨儿会干扰、胁迫他,于是有了离开广州回老家苏州的想法。徐秀峰迷恋于扬帮“花艇”这个“销魂窟”,不想离开广州,沈复劝他说:“你这样玩下去花钱太厉害,今翠明红后蓝,有时还一招两妓。你不如从粉头里面挑选一位中意的买回去做妾合算,广州真不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适合呆的地方啊!”徐秀峰听从了表哥沈复的建议,在扬帮“花艇”花几百两银子买下了一位粉头做妾并带回苏州。
清乾隆五十九年(甲寅年,1794)夏五月份,沈复、徐秀峰及徐妾三人离开广州,由原路返归苏州,农历七月份抵达家乡苏州,是年沈复三十二岁。
第二年,徐秀峰再往广州行商。沈父稼夫耳闻自己儿子在广州过的是纸醉金迷般嬉戏、堕落、荒唐的生活,就不准沈复再去广州,“少不入广”背后的广州社会风气对年轻人的品性破坏力,老成的沈稼夫当然是明白的。
沈稼夫要求儿子重握笔管继续从事幕僚职业,沈复恭谨地听从父亲安排,受聘于青浦县(今属上海)杨姓明府幕中。
徐秀峰又一次自广州归来后,与沈复谈及喜儿的一些情况。喜儿在与沈复交往的几个月里,她已经对沈复产生了爱慕感情以及信任与情感依赖,她是多么希望沈复能买她做妾,拯救她脱离自己不得已出卖肉体出卖灵魂的怨恨苦海,以求她的正常化人生出路。她在得知沈复再也不能去广州之后,几次寻短见要结束自己的卑微生命。沈复听徐秀峰叙述喜儿的情况,不禁潸然泪下,痛楚揪心,他长声叹息道:“可怜的喜儿啊!只恨我也救不了你呀!”得知了一些喜儿的情况后,沈复的内心十分酸楚悲哀且带着缕缕自责。
缓过伤感的牵挂与情思之后,沈复在心里默念道:“唉!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沈复化用唐代诗人杜牧的诗句“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借以感叹他对广州风流日子的“纪念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