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的夜是漫长的，总是早早地就到来。黑黢黢的夜幕遮住了双眼，四周鸣虫的清音，更叫响了寂寥，越过山脊的凉风仿佛总是带着山野荒坟信息，若是冬夜，被冻僵的思想，总是期盼明日上午的阳光。如果让我回想儿时的温暖所在，总有一盏油灯在记忆的深处，在黑暗的远端熠熠跳动。
　　我对煤油灯再熟悉不过了。虽然只是一个简陋的家什，但在那些岁月里，它曾经照亮了多少夜的黑暗，没有哪一家人离开过它。从一个家的油灯，就可以看出这家人的生活状况。一些人家，负担少，家庭相对宽裕，拥有的油灯自然要多些，比如我叔叔家，每个房间都有一盏，灶房也有一盏，另外还有一盏大型的，仿佛一个巨汉，光灯罩就半尺多高，灯芯带也有半寸宽。点燃时，高高宽宽的火苗透过通透的玻璃灯罩，将偌大的屋子照得亮堂堂的，就是寻找什么东西，也不用手持灯盏走来走去。多少次，我想，什么时候我家也拥有这样明亮的灯，也可以如此奢侈地烧油呢？也有的人家，连灯也舍不得买，只得用一个废墨水瓶，上面扣个穿了孔的铁皮瓶盖子，一根几寸长的机床带聊作灯芯。这样的油灯连灯罩也无法扣上，只能将就一下。这种最简陋的油灯，多少年来依然能够照亮许多人生。

　　在很多的年头里，我家一直拥有两盏煤油灯，它们几乎陪伴了我及家人大部分黑夜的时光。油灯大约比我年纪要大，显得很是古旧了，手柄早已断裂，跌落在岁月中。它呈葫芦型，但葫芦的下圆却被水平切了一半，正好作底。上面葫芦嘴上是灯台，用一圈长城峰火台似的铁皮围成，如完好的话，灯罩箍在上面，稳稳当当，不惧风吹，空气从“烽火台”的垛口流入，灯火不熄。这样的油灯在供销社一毛八钱一盏，灯罩五分钱一个，一盏灯可装一两多煤油，像我家可以点十把天了。可惜的是，我家那两盏灯仿佛鲜有灯罩，大约是灯台上的箍圈坏了，或者是我们兄弟手脚太重，玻璃灯罩太易碎吧。记忆中，我们持灯行走时，总要一只手遮在火苗的前方一步一步前行，防止带起的风将火苗扑灭。前面的路却是黑暗的多，光明的少，有时要侧过身子或移开遮风的手掌，才能看清前路。

　　我未上学时，一般只有一盏点着，我们家五口人在这盏灯的陪伴和照耀下渡过了几千个黑夜。至今，全家老小围桌吃饭，一菜一灯的情景仍深印于我心。饭后，母亲就在昏暗的灯下剁猪菜，我和弟弟坐在母亲旁边，听她讲一个又一个的典故。母亲边讲着，菜刀边砍在薯藤或青菜上，一下一下地，极具韵律，声音可以传得很远。到了将睡的时候，曾祖母点会点亮另一盏，照亮她去房间的路和她的风蚀残年。当曾祖母离开我们后，我和弟弟相继上学，每一晚，那盏油灯就在书桌中间，我和弟弟一人一边，头对着头，看书，写字，默读课文。有时，父母怕油灯过于昏暗，伤了我和弟弟的眼，便将它挑明亮些，虽然橘黄的火苗只有半寸来长，但洒在书桌上，格外的温暖，而我和弟弟就在这橘黄而温暖的灯光下，遨游于知识的海洋中。偶尔，手冷的时候，我们将小手拢在火苗旁，感受一下火光的温度。看书乏了，我就会对着火苗发怔。有时候，看见灯芯头有三两点圆圆芝麻大的红炭向旁边开出，仿佛几支红花蕊顶着一根锥形的火苗，格外好看。这种现象被称为“灯盏开花”。俗话说：“灯盏开花贵客来。”每一次，油灯“开花”的时候，我或弟弟都会这样念，神色充满期待。谁会来呢？是外婆？姑姑？若是表弟跟来，那真是太好玩了。有一次，我正叼念着时，一旁的母亲道：“贵客，我们家哪有什么贵客？随便来个客人，也都招待不起。”我和弟弟黯然了。后来，油灯也曾几次“开花”，而我和弟弟再也没叼念过。
　　我也曾制作过一盏油灯。那时我已上初中，虽然村里已经通了电，但经常停电。晚自习时，一部分同学备了蜡烛，更多的同学则使用油灯。我与同学们一样，用墨水瓶、啤酒瓶盖自制了一盏。每当晚自习时，每张课桌都有一两盏灯烛，从外边看去，昏黄寥落，走到教室里，在这小小的灯光下，有做练习的，有默读课文的，有相互交流的，教室里笼罩着嗡嗡嘤嘤之声，墙壁上映着浮动的人头影子。初三时，学习紧张起来，课任老师还经常带着油灯来到教室解答，在黑板上板书。这些情形，至今历历在目，而油灯也成了一代学子辛勤求学的见证。
　　在我的记忆中，油灯还有着极其美丽的景象。有一年，虫灾特别厉害，灭灾用了好多手段，记得一年夏天，全村几乎每一家献出油灯来诱捕害虫。每一块大些的田中都放一方凳，上搁一盆，装上着两寸深的水，夜间，将点着的油灯放在水中，各种飞虫纷纷飞向灯火，接着掉在水中，翅膀沾了水的飞虫再无法飞起，溺毙水中。每天一早，水盆中总可以倒出一层死掉的飞虫。一大片田野，上百盏油灯分布各处，在黑暗中点点闪烁，穿透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家住在小山上，好多晚上，年幼的我和弟弟都站在廊沿，俯视眼前大片田野，在脚下，形成了连片的星点，与天上星光互相辉映，美丽极了。
　　一盏灯火，尽管点亮了我们的黑夜，但也许过于弱小，我们的目光都被限制在了光晕之中。然而少年的心总在远方，脚步时刻准备出发。当年，对不夜天的传说总是充满了想往。而今，走在路上，辉煌的灯火和霓虹充斥了我们的周围，仰望天空，已经难寻星迹，却又怀念起以往那空明星繁，山廓依稀，孤灯伴读的情景。韶华易逝，油灯在我们的记忆中渐行渐远，却是愈来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