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蒙蒙亮，黄嫂就勤快地起来了，理了理额前的发丝，推开了油漆涂得有些欠匀的土红色大门，一道暗暗的光线射进了屋里，照在大厅香案前垂目低眉的观世音菩萨石膏像上。石膏像薄而有些劣质，表皮已经严重脱落，其实它廉价得城里的小学生都买得起，但对黄嫂来说已经很金贵了，是她用十斤大米到街上换来的，她也一直很得意这个决定，这个决定给了她不一样的生活。以前，委屈的时候常常泪流满面，现在一般不会了，只要在菩萨面前双手合十呆上段时间，心里就自然会平复下来。

　　黄嫂洗漱完，回到厅前开始每天的必修课。她坚信，虔诚必须用持之以恒的态度来体现，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肯定不行。每天早上，她都会像现在这样，用一块起毛的旧抹布细细擦拭一遍石膏像上的灰尘，然后洗净手，在案前点上三柱香，跪在案前虔诚地磕三个响头，喃语阵后，直到一股神奇的力量扑满全身才算全部完成，这些成了她每天雷打不动的功课。这尊菩萨虽比不上别人供奉的瓷菩萨那样厚重而高贵，但对黄嫂而言，其地位已无可替代，或者说它才是这个家里最高的统治者，以至于有一天，一个外地的圣经传道者冒然闯进黄嫂家，被这个平日里心平气和的黄嫂恼火地扫出了门。这些年，都是菩萨帮助她一点一点还清丈夫赌钱欠下的债务，支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支撑她瘦弱的身体在田野里忙碌奔跑，也让她的庄稼丰调雨顺，田野、鱼塘都获得大丰收，甚至儿子也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高中，这一切更加坚定了她对神的信念。

　　离开菩萨慈祥的目光，她又周而复始开始一天的忙碌，只是今天的日子异常重要，她已和菩萨约好了，今早要带上儿子到后山的清云庙去朝拜她的真身，为儿子高考占卜下。她一直把后山清云庙的观世音当成真身，而家里的只是它的化身，可以聆听她内心的虔诚，可以化解她内心的彷徨，但并不能做最慎重的决定。当家庭面临重大诀择时，去后山庙占卜，也成了她询问菩萨最直接最有效的一种方式。

　　一想起儿子马上高考了，黄嫂的眼里便一阵喜一阵忧，喜的在菩萨的帮助下，儿子三年的高中总算念完了，忧得是昂贵的学费将如何承担。记得某个下午，她徘徊许久后终于鼓足勇气向隔壁彭嫂借儿子学杂费。当时，彭嫂当着很多人的面冷望着她说：“我不是没钱，有钱也不会借你，谁知道你什么时候还得起。”这句话至今仍像一阵惊雷不时闪在黄嫂心底，她顿时脸色发青，闷着头回到家里，瘫靠床沿上独自低声哭了起来。还好，寻着抽啜声走进黄嫂屋的王婆，问明情况后，二话没说从兜里掏出钱塞在黄嫂手上，这还不算黄嫂借钱历史里遭遇最刻薄的一次。更刻薄的是，黄嫂和妹妹借了几百块钱，妹夫居然按比银行还高的利息和她算，余下的钱，自己的亲妹夫还嘲笑着说，你这辈子可以还清我的钱吗？第二年，黄嫂拆东墙补西墙还完这些钱后，黄嫂一咬牙和自己的亲姐妹划断了关系。想到曾经和自己同一个灶台吃饭的妹妹居然如此漠然，不由默然泪流，但想到那些在她困难的时候及时慷慨解囊的人，心底顿时又好受了些，也隐隐觉得这里面暗藏着菩萨的功劳。她俩夫妻现在最大的期盼就是子诚能高中，如果中了，儿子就是黄家第一个大学生，那份自豪不说，儿子以后还会有“铁饭碗”，远离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她能不期盼吗？至于儿子大学的学费如何着落，黄嫂已下定决心，砸锅卖铁也要供儿子读书。她也坚信：在菩萨的指引下，一切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二

　　一想到马上要去庙里，黄嫂在厨房里忙前忙后的节奏也不由加快了，三两下麻利地用筷子捞起煮沸的面条，盛在洗脸盆里。黄嫂家比同村人更加简陋些，每件东西都要担负多种功能，比如这个炒菜的锅，现在是煮面条，隔一会，火末熄，就会倒一大筐猪草进去，煮猪食。墙壁上挂着的铝油勺，过年会从锅里捞油豆腐、捞米果之类的油炸物，平时主要的功能是到水田里捞“米籽漂”（就是一种浮在浅水面的浮萍）给鱼吃。水勺则舀完做菜的水，还要舀热腾腾的猪食。一想到猪槽里拱着嘴抢食、毛发油亮的肥猪，黄嫂忧郁中的眼神就会明亮起来，随之对菩萨敬昂之心也倍增许多。她就是如此，充分运用家里每件东西的功能，虽说紧凑，但样样俱全。

　　煮好面条后，黄嫂便急急地跑进屋里，嗵嗵敲起门来。美梦被惊醒的子诚有些不耐烦在床上滚动下身子，嘟哝下嘴巴，懒懒爬了起来。站在厨房前的屋檐下毛毛草草地刷完牙，随手从墙面的细铁丝上挂着一排破旧毛巾里，抽出一条雪白较新的一条放进脸盆里，这条新毛巾还是黄嫂半个月前特意用鸡蛋钱给儿子买的。儿子也很懂事，小学时就天天趁着雾起来，早早割完鱼草才去上学，倒是现在念高中了，人开始有点喜欢睡懒觉了。那时，丈夫常年在外做事，碰上自己大早赶集卖菜，人还没灶台高的子诚就会拿凳子垫脚，持着大棒子帮她搅动锅里煮着的猪食。这件事还是隔壁家王大妈看见后告诉她的，当时听完后黄嫂心都酸了。一转眼，儿子都比自己还高了，身上这件他爸的绿条衬衣都能合身穿了，在儿子日常用品上，夫妻都默默达成共识，再穷再苦不能亏儿子。

　　猛然看着碗里的金灿灿的荷包蛋，子诚眼前一亮，觉得有些意外，问道：“妈，你呢也吃啦？”说完指了指浮在面汤上的蛋。虽说黄嫂今天要吃斋，不过黄嫂平日里也舍不得吃几回荤，还是忍不住撒了个谎，故意催着说：“我也吃了，你也快点，吃完和我一齐去趟清云庙。”子诚应了一声，也赶紧埋下头吃起来。黄嫂想到这几年正是儿子长身体的时候，鸡蛋都难得吃一回，家里的鸡蛋、鱼和一些贵点的蔬菜自己家也很少吃，基本上一赶集就拿到墟上卖了，有些心疼看了眼身体有些单瘦的儿子，又继续整理竹篮里的祭品，爆竹一挂、黄纸一叠，红烛一对，这次黄嫂还特意破费买了些花花绿绿的冥币。一切准备好后，黄嫂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又重新打量了下，确定物品齐备后，才用毛巾搭在竹篮子的弯柄上。其实黄嫂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样，反正从懂事起，上坟或祭祀的长辈们都会这样搭条毛巾，就像她上香什么时候点香放爆竹怎么磕头一样，都是以前潜移默化传下来的，黄嫂也严格遵循每个细节，在大字不识的黄嫂眼里，这一切都像法律一样神圣。

　　三

　　所以，黄嫂还特意叮嘱儿子要洗干净手，边有意盯注了会，生怕儿子偷懒。一切安妥后，黄嫂母子俩就匆匆赶路了。从懂事起，子诚还没这样和母亲一起去过清云庙，一般都是母亲一个人去，这次不由问了下原因，母亲也没说，他有点纳闷，虽然不情愿，也只能默不作声地跟着后面。

　　一路上坡走到水库坝上，黄嫂和儿子都有点喘不过气了，站在坝上稍稍停顿了下。这时，村庄的炊烟正从远处灰色的屋顶上袅袅升起，三三两两的人像蚂蚁般在村里晃动，一边座落在水面旁的土墙矮庙已是俯首可见了。

　　庙门口长着一棵高大又有点秃的歪脖子树，边上是几棵齐腰的茶树点缀，转角处杂草丛里是一堆拼命生长的芭蕉树，叶子发黄，却异常的粗壮。黄嫂有些吃力地推开厚重的庙门，“吱哑”一声，闷闷地从门轴的麻石上传出来，像一个故弄悬虚的老头喉结抖动的声音，让子诚心尖不由紧了下。脚刚踏进大门，就瞄见侧屋内昏暗地横着一条捆扎的二道棉枕的板凳，像一个直挺挺躺在凳子上的人，他的寒毛再次竖了起来。对于这扇门，在记忆深处他就有些畏惧，以前还小的时候，几个伙伴在这庙对面的山上放牛，忍不住好奇过来看，结果门还没推开，大伙就吓得跑光了。从这次起，子诚也一直没踏进过这座庙门。

　　黄嫂却显得习以为常，像位老主顾一样，三两步走到一块里面掏空石墩上点了蜡烛，又走进一个长长拐角处，熟悉地打开里面的一个暗格，拿出盏油灯点了起来，把外屋的香灯点完，又拎着竹篮走进正屋。虽然，庙屋的结构是口子型，留出一口大大的天井，在高高的柱子和零落香炉的衬托下，一草一木里仍然透着一股莫名的阴森。从进门那刻起，子诚便不敢喘大气，一种说不清的肃穆让他生怕亵渎神灵，只能像个生怕说错话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小心翼翼跟在母亲后面。走到正屋门前，黄嫂轻轻推开两扇屏风般雕满花玟的木门，子诚看见堂上是三尊高大但比例有些失调的菩萨雕像，中间是一尊观世音，面像相对清和自然些，头上盖着块有些发黄的白纱，旁边分别伫立着两位不知名的怒目菩萨，面目狰狞，一幅吹眉瞪眼的表情，粗糙的塑料胡须像老鼠尾巴般粘在菩萨古怪的面容上，为菩萨增添了几分滑稽。

　　黄嫂在几尊菩萨下，点完案前香烛，添完香油，让儿子在门口石阶旁点燃了挂爆竹。爆竹声噼叭响完后，黄嫂叫上儿子和自己一起并排跪在条凳上，磕完三个响头后，黄嫂神情凝重地站起身，独自走到案前，双手捧起案前香炉旁的一对木卦，口中念念有词，轻轻扔开了卦，“叭”的一声，木卦掉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像死鱼一样抖动了下尾巴就立刻停了下来，看到两个趴着脑袋的木卦，黄嫂顿时心如刀割，嘴巴也不禁抽搐了下，眼里突然凝满泪珠，一边有些无助茫然地看着菩萨。忽然，黄嫂的心底闪过一个念头，面容也跟着恢复了平静。她双手合十跪在菩萨脚下，带着哭音颤颤小声地向菩萨解释道，“儿子第一次来，可能……有点冒犯，大人有大量，多请菩萨们包容……”停顿了片刻，她仿佛从菩萨的眼神里接到了旨意，又小心翼翼拣起地上散落的两瓣木卦，合在一起，吸了口气，深深鞠了三个躬，然后念祷了阵，才慎重地将木卦从手扔了出去，跟着“叭”的一声卦响，黄嫂的心窝跟着再次无比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