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兵马俑

    泥土铸造车马，陶坯烧成将士。古城西安的脚下，一个不死的帝国横空出世。

    没有人怀疑秦王的狼子野心，他用铁腕和怀柔横扫六合，在咸阳城的郦山上修建了举世闻名的阿房宫；没有人怀疑秦王的事业不能百岁千秋，他把自己的王位设定在始初的位置。

    徐福曾率数千童子出走扶桑，是因为害怕找不回长生不死的灵丹；陈胜吴广不想客死他乡，义无反顾地揭杆大泽营房。很多年前，赵高就曾指鹿为马；很多年后，刘邦也用同样的把戏让项羽自刎乌江。

    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曾创造过历史，却不知历史如何被复制进了大地。成千上万的勇士手执刀枪剑戟，他们活在军人唯命是从的使命里。一个将军身披盔甲统帅三军，目光坚定，仿佛生来就临危受命；一些士兵倚在墙根遥望明月，若有所思，似乎生来就习惯于怀念故乡。没有狼烟，军营里的帐篷全都安静如同睡莲。

    那些精致的车马，想必已拥有了足够的奢华，它们入土时寒光闪闪，它们出土时富丽堂皇；那些勇敢的战士，看来已相信了自己的伟岸，他们走向战场，还不忘把自己打扮得相当漂亮。齐整的队伍，只偶尔有人扭头张望，像是寻找来送行的新娘；上了年纪的士兵，倒是没有想象的从容镇定。

    世间没有不死的苍龙，地下却有不朽的王宫。兵马俑静静地穿越时空，靠的不是运气，不是忧虑，而是本来就不知何从何去。玻璃做的顶蓬，当然不可能遮蔽秦王的心胸，他南征北战的弩弓，至今还稳稳地指向苍穹。

    史书里没有兵马俑。记忆里没有兵马俑。不知是不是这有意的忘记，才让它们拥有了这几千年的繁荣。

    （二）故宫

    这里的房子的确古老，这里的砖瓦翻越过无数梁川，这里的屋檐翘楚天下所有的花园，这里演绎的悱恻缠绵，胜过战火纷飞后留下的任何断壁残垣。

　　故宫的房子有九千九百间，每间呆上一天要花整整三十年。一个人若能平安地生活一个甲子，数不完宫里的廊柱也已作古。就算后宫的佳丽互不忌妒，风流的皇上也不可能认全自己的媳妇。

　　相传，寂寞的宫女曾私通过御厨；药膳房的药师曾约会过贵妇；不读诗书的王子王孙习惯于荒淫无度；满腹经伦的大臣学士陶醉于难得糊涂。

　　高墙逶迤，用无言深锁丽人春色；牡丹富贵，用妩媚赢得妇人心扉。廊桥上，叮当环佩，招摇贵妃爱美；水池边，袅袅清莲，映照佳人闺怨。青灯佛塔，婀娜人间凡念；晨钟暮鼓，盘点错乱情缘。

　　高台多悲风，低岭夜色浓。幽巷深深，几处马铃惊帘幂；楼宇重重，一地叹息锁寒宫。小桥流水，追思秦淮明月；灯笼高挂，遍地西岭狼烟。

　　故宫有很多颜色，红的是庭，黄的是钟，紫的是家用，彩的是龙凤。它们貌似随缘，实则等级森严，如果不小心看走了眼，很容易大怒龙颜。

　　我在故宫的门廊外游走，感觉墙外的世界阳光耀眼，墙里的庭院阴雨绵绵。

    （三）西湖

    西湖自古就有，它用水、草，和世界连在一起，远的叫烟波浩渺，近的叫湖光山色，脚下的叫王道乐土。

　　夫差和西施喜欢玩水，他们的大船就停泊在湖中央的小岛旁。酒足饭饱之后，西施喜欢听曲，吴王喜欢看西施皱眉头。那时候，除了船上的灯红酒绿，岸上还没有多少人家，偶尔闪过的几点浮光，是打鱼人家不小心拉下的星星点点的渔火。

　　西湖的故事很长——苏东坡种过桃，白居易栽过柳，周瑜作别过小乔……柳永甚至没有想到，他给女孩们写的小调，会让金人魂牵梦绕。

　　有很多女孩担心流光容易把人抛，她们用侬音吴语经营一种事业，娱乐在歌台楼榭。弹琴瑟琵琶，品龙井香茶，唱苏堤春晓。游舫习惯于在离岸很远的地方下锚，达官贵人习惯于在青春和美貌面前折腰。不少人用钱买来欢笑，不少人因为用情太深而备受煎熬。

　　大多数时候，西湖的景致非常奇妙，无论云开雾霁，还是冬里雪飘；无论风和日丽，还是残阳夕照，那潋滟的湖水总是纷纷扰扰，动情如热恋中的阿娇。断桥边上，许仙和白娘子联祙出演人鬼情未了。

　　西湖边上，有座雷锋塔，修过多回，也倒过多回。人们相信，这就是游客的使命：留，心甘情愿；去，无怨无悔！

   （四）东坡亭

    东坡亭在湖北黄冈，古战场赤壁的遐想里。

　　许是江河改道，许是岁月变迁，这里无法看到惊涛拍岸的大河，也听闻不到往昔弥漫的硝烟。

　　东坡亭周围最著名的景致，是黄颜色的土坡，红颜色的崖壁，白颜色的乌龟，稍带远处依稀可辨的青绿山水。所以，东坡亭景区大门对联的上联是：黄冈赤壁白乌龟坐对青山绿水。下联的地方一直空着，据说，至今还找不到恰如其分的风光或意境来与之匹配。

　　人们到东坡亭来，一部分是神往古赤壁战火的激昂，一部分是仰慕东坡先生为人的大方。东坡亭就建在临近山崖的地方，那里除了亭子，还留有东坡先生画的梅，东坡先生写的诗，东坡先生面江而立的身影。梅和诗当然不可能是真迹，但隐约还透着些居士的真气。有官僚的威仪，也有落泊书生的豪气，黑底白面，很称东坡先生清清白白的一生。而面前所谓的江，则名不副实，甚至有些大煞风景，除了那一池浑浊和随处可见的塑料袋、玻璃瓶、废纸、烂布、砖石，完全找不到任何清新的植物和活着的鱼虾。所以，在东坡亭的栏杆旁凭栏，除了怆然若失，除了一腔无奈，再也不可能生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英雄气慨。

　　我来到东坡亭的时候正值秋季。虽然天高云淡，却游人疏稀。一个老汉在亭子的阶梯旁向我兜售不知煮了多少回的老玉米，他的执着和我的无精打采全都暴露在阳光里。

　　那一天，没有什么故事值得一提，只有秋风和我的垂头丧气形影不离。

   （五）太湖石

    黝黑，圆润，泛着蓝光；无棱，无角，青铜的格调。

    一如种子吸收日月精华，一如神话流传万家，一如一个家族将事业当做历史来经营，一如一位痴情女子爱上了清贫的蒲松龄。

    从女娲时候开始，人们修屋、筑路、补苍天，就用太湖石；尧、舜、禹治水多年，至今仍叨絮对太湖石的感念。秦王二世残暴无良，他征伐江南，就仰仗太湖石压的船舱！

    不是悲欢离合，也不是鸡鸣狗盗。盛世时，人们歌舞升平；乱世时，人们狼奔豕突。有一种境遇，叫无依无靠；也有一种气质，称浪里白条……

    并非只有历史，人们才能看到昔日祖先创造的辉煌；也并非只有生与死的炙烤，人们才能领悟岁月流殇。在历代的帝王将相都相继成为春花秋月之后，荒野里凄凄的，是累累的白骨和有家难回的孤魂野鬼。而那些曾经修过房屋，筑过马路，补过苍天的石头，则注定光亮如新，始终充盈永垂不朽的平静。

    太湖之美，美在山奇，树俊，水清！而倘若在烟波浩渺或碧波荡漾中看不到太湖石，这一切都将彻底凋零。一如湖水里没有鱼虾，湖湾中没有荷叶、荷花，湖岸上没有采莲的人家，江南的绣舫上找不到李后主或唐明皇的牵挂。

    太湖石一直逍遥在湖底，像芳草一直幸福在天涯。它的不老和神奇足以装点“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它的超凡淡泊自然就会“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冬去春来，桃红柳绿，也许人间曾盛产过无数百媚千娇，美丽的石头永远只是那种情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既无俗世的浮华，自然不必拥有无言独上西楼的嗟呀！

    白居易说，江南好！风景旧曾谙；苏东坡说，水光潋滟晴方好 。对于太湖石，我只想说，这样的石头，天下少有！

   （六）在周庄

    小溪里，水一直流淌。

    水草的颜色，一年比一年深邃。

    石板路上，一些云和一些光影因为被看成是来访者，所以被挤压成碎片，影影绰绰的，分不清年头，也辨不明方向。

    一队蚁族刚刚完成了穿越极限的旅行，想要给自己一个短暂的休整，它们把营地扎在了离秋天很近的地方。

    眼前没有草地，几株梨树和一株桃树用零星的果实装点枝头，试图保留青春和诱人的荣光。不过，它们的努力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一天天稀少的树叶泄露了它们的活力的确不如当年。石头围墙的院后，小路的悠长与瓦片的光亮不约而同聚集，营造出一种质朴的庄严，使这个地方既熟悉又陌生，并准确无误地传递出此地不宜久留的信息。而到这里来的人却全然不知自己是局外人，他们把野性和狂欢带到这里，并在自得其乐之后，把遍地的垃圾堆在了这里。

    池塘里没有清水。因为节目未被允许，几只鸭子也没有继续跳脱衣芭蕾的准备。它们的身材似乎也变得不再需要舞台。

    河道异常拥挤。那些在小河道里游荡的游船，无论叫画舫还是花楼，上面装载的既不是名人雅士，也不是神仙眷侣，而是一些凡夫俗子。他们来，因为他们孤独；他们走，因为他们以为自己非常自由。

    小镇不再有风景。店铺里的营生，是专门为愿意上当的人准备的。在沿江招摇的杏帘背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身份的人，一直努力推销自己已经消失殆尽的青春和容颜。

    时间不可能倒流，就如历史不会回头。在周庄古镇里行走，我只看到了岁月在小桥上无言路过的背影。

   （七）水乡乌镇

    乌镇在浙江省的桐乡，距上海和杭州都差不多是一个多小时的动车路程。

    乌镇之所以有名，是因为它是江南水乡小镇文化的典型代表，至今仍保留有大量的古旧建筑与人文风物而成为中国最具有旅游价值的十大名镇之一。

    乌镇由两条带人工开凿痕迹的小河分成东西两个片区，分别被当地人称为“东栅”和“西栅”。东栅以水乡民居为主要特点，比较适合去了解和体验往时当地百姓的日常生活和与生产劳作；而西栅则以小桥、亭台楼榭、江南园林为主要特点，适合观赏湖光山色与休闲娱乐。这里众多的客栈、饭店、风情园、酒巴、咖啡屋，可以为游人提供各种方便。

    作为江南水乡的代表，乌镇的风貌曾被文人墨客这样描述：小河相通，水街相依。河流蜿蜒曲折，河面波光闪烁。石桥轻卧，垂柳依依……

    我便是带着对小镇的这份记忆来到小镇的。希望能寻着记忆，在这里觅到石板路旁与水相依的古街，觅到这里如虹卧波的小桥，以及古镇花前月下那些令人耳目清新的江南小调。

    午后的乌镇，骄阳似火。无数的游客穿行在这里的每一条小巷中，有的摇着扇，有的拎着包，有的撑着伞；有的拖家带口，有的前呼后拥……冲着相同的目的地，怀揣不一样的念想。

    乌镇的建筑风格以白墙乌瓦为主色调。穿城而过的两条小河赋予了它灵动与轻柔。在黑白交错与浮光陆离间，现出建筑的古朴与自然环境的清幽，颇似一幅清新雅致的水墨画，透着些许的飘逸，些许的淡然，有一种既入世又出世的存在感。但在这种朴实的背后，难以抑制的却是铺天盖地的喧嚣。我在小巷的许多拐角处侧身回眸，希望能寻找到当年这里的人们宁静安祥、自由自在地在河边浣纱淘米，摇橹捕鱼，休闲纳凉的情景。可是入眼的，却是人头攒动，步履匆匆，一带浊水，满地浮华。

    记忆中的乌镇，一湾秀水脉脉环绕，数列雅居顺流蜿蜒。青砖黛瓦做明屋，离离芳草接虹桥。通幽曲径穿街巷，古木如盖蔽高墙。人们在临街的店铺购物，嘴里说道的却是三月的杨柳，九月的桑麻；人们在水边的树下闲聊，听闻的却是吴国的富庶，越国的多娇。古村、码头、井台、院落，修竹婷婷，花开如锦。雕梁画栋的房门，天圆地方的小窗，里里外外，都透着古色古香。

    如此雅静的地方，自然会孕育出众多的文人雅士。中国现代文学大家茅盾的故居就在乌镇的水边。水乡的灵性，家教与私熟的诗书熏陶，造就了这位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所以，在参观茅盾故居的时候，我总想透过历史，在这里的市井街巷，小桥、台榭中找一找茅公当年戏蝶或者吟诗作对的背影。无奈物是人非，除了眼前斑驳的墙，风化的桌椅，其他的一切都已彻底改变，包括那些流水，那些杨柳，那些行人和他们怀揣的理想。小镇的街头，再也等不来月上枝头，等不来斯人独坐西楼的风景！眼前的世界，熙熙攘攘，当年的如诗如画，成为名副其实的神话。

    于是，我只能在脑海里想象。想象当年曾经的游子如何在月亮升起的时候，将一叶扁舟摇进这如梦似幻般的小镇，然后停靠在这二十四桥明月夜的幽雅里，静静地等待并迎来彩霞满天，或月落乌啼。

   （八）人在西湖边

    看不到白云蓝天，草木在孤独地生长。

    一千年前，苏东坡把笔墨留在这里；一千年后，我把足印印在西施曾经生活过的土地上。

    传说中，北宋的时候这里曾经是一片汪洋，所以人们在水边种上了各式各样好看的青柳。在青柳飞絮的时候，人们喜欢听吴音软语，就在桥边竖立了大大小小的杏旗。客人是一些江南的名士，偶尔也会碰上个别豪迈的商贾。他们一旦看上了谁家的花园，就会把歌舞搬到没有闲人的去处。

    在那里，李师师唱过杏花雨，柳如是叹过忆江南。在繁星满天的夜间，流萤曾经飞舞大地，书童用稚嫩的声音破解天空的神秘。

    没有人停留在路上，画舫途经的地方，一些人假装幸福如花，一些往事如梦初醒。

    不是江南，胜似江南；不是塞北，却有芦花飞雪。风和日丽时，人们锦衣玉食；烟雨迷离时，人们怅然若失。

    芳草无踪迹，阶苔衬府衙。最怕是，人在画中，往时的追忆，杳无痕迹。

    一定知道相思很苦，芦苇拉长了高度；一定知道水草无助，夕阳回避了独处。在断桥的这头和那头，并没有多余的生命在寻求归路。

    肯定不是春天，肯定不是我热爱过的那些屋檐，在小燕子走了以后的这些年，很多人在这里度日如年，并相信天涯路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