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陪儿子背古诗词，儿子稚嫩的琅琅背书声把我带回遥远的记忆，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这首诗，在我记忆里，是一幅会游走的画，山中云雾，缥缈朦胧，却又洁净如洗。瑟瑟风声，潺潺水响，啾啾鸟语，唧唧虫鸣，大自然的声音其实是非常丰富多彩的。然而，这首诗让这些声音都消隐了，只是紧紧抓住偶尔传来的一阵人语声。在一切都杳无声息之中，这突然而至的“人语响”，显得格外清锐，似乎一下就打破了山中的寂静，反衬出的是长久乃至永恒的空和寂。待人语响过，山林复归于静，而由于刚才的那一阵“响”，此时的空寂便会更加触人心目。深林本就幽暗，林间树下有青苔，更强调了其幽暗。夕阳斜斜地投进深林，又透过枝叶间的缝隙，照映到青苔上。初初读来，会觉得这一抹余晖，给幽暗的深林带来了一线光亮，给冷冷的青苔带来了一丝暖意。但稍加体会就会感到，实际恰与此相反。斜晖带来的那一小片光影，和大片的无边的幽暗所构成的强烈对比，反而使深林的幽暗更加突出。长久的空寂。空谷传音，愈见空谷之空；空山人语，愈见空山之寂。人语响过，空山复归于万籁俱寂的境界。这副会游走的画总在我的记忆里穿行，甚至珍藏在我记忆深处，儿子稚嫩的背书声，唤起了我的追忆。因为我始终相信，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空空的空间存在，那里或许藏着一瓣落花的忧伤，一朵云霞的美丽，还有一滴露水的感动。与我而言，这首诗带给我的是一个空灵的空间，在空白的心灵上我可以在上面画上任何我欢喜的东西。

    家乡山水环绕，屋后面就是山，我经常和小朋友们在山中嬉闹，嬉闹之后是空灵般的寂静，从那时候起，我用空白的心灵和诗歌对话，画下我欢喜的东西，于是经常在弯曲的山道上行走，拣上几枚枫叶，感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意境，也喜欢折一枝荷叶，当伞撑着，挡几丝烟雨或一缕阳光。感受小荷才露尖尖角， 早有蜻蜓立上头 的趣味，甚至把野生荔枝当做星星采撷。流年打马而过，那段时光，已经山长水远，不复再来。如果可以，我愿意在这个初秋，行走在山间，又去感受那长久的空寂，空谷传音，去感受空谷之空，去感受空山人语后的空山之寂。顺便采一束雏菊带回家，插在青花瓷瓶中，看它静静地开放，像曾经某段年华，也记住了我可以在空谷之空中让自己空灵的时间里肆意想象，把忧伤和红尘琐事释放给空寂的山谷，它那么那么空一定能盛下所有的烦恼。

因为“空”，我画下了我人生的喜好，因为“空”，我释放了我所有的烦恼。
    我总幻想着，和唐时的王维一样，背着简单的行囊，行囊里只有一把旧伞，一身换洗衣裳，几卷线装书，别无其他。来到幽深的山林，寻找一个遗世的隐者，和他下一盘棋，品一壶茶，说几句闲话。可叹，云雾深处，空山不见人，人语声早已经缥缈远去，只有和深林中的空寂说话。

    来时的路，去时的路，都在唐朝。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去山中听见人语声却愈见空山之寂的诗人是王维，他清心寡欲，流连山水，寄情田园，他在长安东南置下宋之问的辋川别墅，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从此，暮鼓晨钟，青灯黄卷，沉迷于佛法禅理当中。佛教禅宗讲究三种境界：一是“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写寻禅而不得；二是“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写似悟非悟；三是“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写瞬间永恒。可见，在禅宗的三种境界中，“空”是一个核心概念，而 “悟空”也就成了参禅悟道者孜孜以求的终极境界。也许正是与佛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王维在自己的诗歌中大量地使用了“空”字，　眼看见了，耳听闻了，身感受了，但却是用一颗无我之心去看，去听，去感受的。而当人以无心的空灵去体味外景外物，那么，空境呈空，静境呈静，动境也静。这空不是人为地把实境变为空境。那种非无心的空，乃是有意的执，乃是王维深知的‘空病’，不光空间浩大的“山”是空的，茂密葱郁的林是“空”的，连一泓青波的潭也是“空”的，甚至还有湿人衣的“空翠”。空山也正是诗人皈依佛法之悠悠禅心的显露，不是山空，是诗人心空。 

    所以诗人在花开花落之中，似乎看到了无上的“妙谛”：深山之中，人迹不到，花却照样纷纷开落。在禅思中，诗人颖悟到：执着为“有”，不执着为“空”，此花无“我执”之见，随开随落，虽“有”实“空”。这是何等的“任运自在”！在王维看来，整个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不正是像花那样，在刹那间的生灭中因果相续、无始无终，自在自为地演化着吗？

    布封说：“风格即人。”其实，我们从王维诗歌的意境中不难把握，他是不受君王赏识的，他满腹才学却落魄不得志，只得踌躇旷野，浪荡江湖。他最终选择归隐山林，“淡远清逸，空灵闲雅”最终成为他的心性，他在空空的心中，种一树梅，植一株柳，养只野鹤，相伴老去。
    那一年，他找寻着空，他得了众人深知的‘空病’，不光空间浩大的“山”是空的，茂密葱郁的林是“空”的，连一泓青波的潭也是“空”的，甚至还有湿人衣的“空翠”。在空空的心面前，是多么简单的人生，当你觉得乏味的时候，当你为着红尘琐事而烦忧，当你为仕途不顺而泄气，当你为年年都不能进的职称而恼怒的时候，甚至当你还在为房车而焦虑的时候，是你还没参透命运的玄机，其实凡尘的一切纠缠，无论深浅，无论冷暖，无论难易，无论贫富，转瞬即是烟云，又何必那么执著，人生常态随开随落，顺其自然，执着为“有”，不执着为“空”，虽“有”实“空”，这是何等的“任运自在”！当你觉得布衣素食，是人间最美妙的清欢，这时的你，已经明白阳光下并无你分分秒秒要烦忧的事。自然万物一切都有来去的方向，归来之时，因为任运自在，那柳畔的轻舟轻松驶过了万水千山！
    沧海桑田，无论时光在进行着怎样的轮回，无论我们是否能把握“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 还是“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这样的境界，最终我们都会尘归尘，土归土，花还是会在春天绽放，水还是会在夏天澄净，叶还是会在秋天飘落，雪还是会在冬天纷洒。我们还是会在红尘中忙碌，还是会强颜欢笑尝尽风尘，但我们的心一定要留下空白，我们可以在那上面种一树梅，植一株柳，养只野鹤，相伴老去。

    如果可以，我要做空山上的那青苔，夕阳斜斜地投进深林，又透过枝叶间的缝隙，照映到我身上，我静静的在空山上恣意生长，我听得见空山的人语，我也听得见空山在和我对话。或者我做林间生长的野花吧，人迹不到，我却照样纷纷开落。我随开随落， “任运自在”的守护我盛开的心情，我绽放的美丽！或者我做一枝绿萝，爬在老旧的院墙上，为过去的主人，守护一段年少往事。更希望，做深山丛林里，一只修炼的白狐，等待唐朝那个空心的人，和他一起种一树梅，植一株柳，养只野鹤，与他结一段尘缘，那就一起相伴老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