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尾随大人的后面，在半明半暗的手电光下踏着疙疙瘩瘩的田间小路去大队看电影。看电影是那些时间里最高兴的事情，有电影看的那一天，通常日头离山还有一两杆高，队长就跑到田头放开喉咙喊：“收工喽！回去煮饭看电影啦！”累得瘫软的大人们顿时步子轻快起来，麻麻利利地回家吃饭洗澡，把家里收拾妥当，急急赶赴电影场。最高兴的还是我们小孩，又蹦又跳的，造作地学着大人的口吻。离电影场还很远时听到传来的乐曲，怕迟到了，老催大人快点。

　　那晚放什么电影，我记不太清楚了，总之是《一江春水向东流》之类的，很是无趣。入场时的心情慢慢地没有了。我对大人说出去尿尿，就溜了出去，在外面碰见几个和我一样心情的小伙伴，我们就一起捉迷藏，结果越捉越远，也不知道捉了多久，当我看见电影场那边人涌出来时，才急急忙忙过去找大人。最后，我望着空荡荡的电影场和凌乱的凳子喊了几声，没人应。估计大人以为我已回去也就走了。我立刻往家方向跑去追他们。

　　出了村子，远远望去好象没人在前边走，我又折进村里找了两个来回没见。难道他们也嫌不好看提前回去了？

　　我独自走在回家路上，第一次单独走夜路心里跳跳的。我鼓足勇气，捡了一根竹枝在手，一方面给自己壮胆，一方面边走边用它敲打前面的路，以惊走躲在路边草丛里的蛇们。

　　转了一个弯，远远地看见耸在山包上的家，没有灯光，我不知道大人是不是睡了。黑黢黢的山及山上的那间被称作“家”的房子的背景在明亮夜空中显得孤独单吊。我就在这无月之夜中怀着被大人丢弃的心情和被黑暗包裹的恐惧，远离身后的喧嚣与热闹奔向那所孤独伫立在黑暗山上的小房子的。

　　穿过一片竹林，走上田间小路，两旁的草芯尾不时地蹭一下光脚杆，小路不宽，中间被踩踏得光光的，在无月的繁星之夜依稀可辨，难得的是，每隔不远，路边的田间就有一张方凳，方凳上都有一盏小煤油灯点亮我回家的路！

　　爬上山坡，回到家门口推一下门，没动。仔细一看，铁将军把两个环牢牢扣在一起。

　　原来他们还没有回来！

　　廊沿有架长木梯斜倚在那里，于是我就坐在木梯的最下面那格上等他们回来。白天进不了门时我就是这样等的。

　　尽管回到了家门口，但我心里仍有一些怕。在这不太黑的黑夜里我独自坐在孤单单直立的长梯下，长梯又倚着孤独的房子。而房子里只空荡荡地摆有一些床凳和碗筷，没有人。我坐在那里越来越觉得这房子的不可靠，仿佛一下子它就会轰然塌下，长梯失去倚靠给我一个四脚朝天。

　　我不时地回头瞄一眼身后的房子。然后睁大眼睛盯着远近的田间小路，找寻那大人回来时微弱晃动的手电光，然而久久过去，没有。

　　不知多久，我突然注意到了那满地的星星，从我家的山脚一直到远方，在我脚底下布满了我的视野，疏密有致，点点跳动，明明灭灭，象夜空在明静湖里的倒影。这满地星星近在咫尺，微风来时隐隐闻到它的气息。

　　这就是我的家乡么？白天一出门就看见的那些明明亮亮的田野阡陌小河鱼塘都隐入了黑幕中，黑幕的深处又缀满了点点的星光！

　　其实，那些是人们点亮在田野里无数的小煤油灯。那一年是个虫灾年，农药又少，生产队按月给每家多发两斤煤油。在无月晴朗之夜，各家把两张小方凳搁在各处田中，方凳上平放一只盛水的脸盆，盆中点亮一盏煤油灯，用闪闪灯光来诱捕飞虫。在平地或田野里，这些星星之火是微不足道的，无法引人注目，只有站在高处，才能领略它那如夜空般美丽与神秘。

　　那些点点星光都是人点上的，说不定哪盏下有人在换水呢。顿时我的心温暖了许多，害怕也减少了。无聊中我从南边的角开始，数起地上的星火来。

　　一、二、三……

　　我数得很仔细，也很慢，在磨时间。边数边等着大人回来。不一会就数到我眼皮底的山脚下那两盏，是我们去看电影时父亲拿去点上的。

　　究竟数的是否正确，我不知道。我经常连跟前的一堆石子也会数乱，何况那杂乱无章的微弱之光？而且，我边数还边想着其它事情。

　　数到某一个数时，我心猛地跳了一下。

　　那盏位于路边小水塘旁的不是卫婆婆的吗？我记得清清楚楚，不久前的早上，我赶着两只老母鸭去水塘放。卫婆婆卷着裤脚正把盆里的水倒出来，口中念念有词。她的盆里一半是水一半是小蛾子，有一些浮在水面的小蛾子还没死。奇怪的是，卫婆婆并不把它们倒进塘里淹死或倒在路上踩死，而是倒在了草丛里，那些没死的小蛾子爬爬爬的又活了过来。我回去后问了母亲，她说卫婆婆是信佛的。

　　卫婆婆已经死了，可她那盏灯分明是亮在那里！

　　我不寒而栗，定睛看去，没错，真真切切就是那盏灯！这让我一下子记住了这个夜晚。

　　我的双脚慢慢地缩到屁股根，踩在第一格梯子上，然后把屁股蹭到了第二格，接着又慢慢地缩脚到屁股根上踩住第二格，把屁股蹭上了第三格……

　　那盏灯比其它灯要明亮，甚至我能感觉到它发出的光芒象剑一样直刺过来。卫婆婆死后，她的凳和那盆水及那盏灯仍一直放在那里没人动。我一个人上学时总有一点怕怕的，几天后放中午学，我叫了朱军、赖二来玩，顺便叫他们用石子把盆中的那盏灯给砸了。

　　我听到埋在山坳那边的卫婆婆越了过来，找我算帐。似乎就伏在我的屋瓦顶。我慢慢地挪到了长梯尾。谁要是从梯子下爬上来，我就踩它下去。

　　我在长梯尾不动，心怦怦地跳，不敢再去看那盏灯，只好把目光放远一点，看着远处的灯光和那边山黑黢黢的轮廓。山顶上一丛一丛的树木尖尖地刺向天空，整个看起来象鳜鱼的鳍。突然，我想起来了。那边山坡上也有几个旧坟，白天很容易就看得到。它们卧在那里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我头皮发炸……

　　过了不久，我听到急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接着看见昏暗的光在坎下晃动。是大人回来了。我悬着的心瞬时松弛下来。只见手电光在门前扫了一圈。怪，没见回来，父亲说。他们走到廊沿时，我从长梯上滑了下来，抱着母亲的腿，使劲地擂，谁叫你们不回来快点！她说，看完电影时我们要去开会哩，哪知你野到哪里了。

　　第二早，我赶鸭来到水塘边，那张凳和盆都在那里，盆里并没有灯，只有几个石块浸在半盆水中。我定定地张着嘴。中午，我说昨晚我看见卫婆婆那盏灯了，亮毫毫的。父亲怔怔地望着我，母亲用手试了一下我的额头。我接着问，你们回来时有没有看见？他们说见见见什么！你真是神经。

　　以后许多个夜里，母亲在廊沿剁猪菜或搓衣时，我就坐在她身边，仔细地看那个位置，结果再没看见那盏灯亮过。有时夜深了还有三三两两个人影在附近灯下移动，那是勤快的人在换盆里浮满虫子的水，好捕到更多。他们走到我们山坡下时母亲会跟他们相互招呼。我在上边静静地看着，从天看到地，从地看到天，就这样看了一个夏天。母亲给我讲了许多天上星星的故事，渐渐地，我就忘了那盏灯。第二年，以后，那满地的星星再也没亮过。至此，我只见过那一次满地的星星。或许，在那之前也有过。只是不在我的记忆里。

　　二十多年后，我远离了故乡。在城市里，抬头看见的是林立的高楼和闪烁的霓虹灯。满天的星星都隐藏在都市上空的色彩里。奔忙中，我再也没时间回想童年的那些事情。我朋友的儿子，也是当年我的年龄。在虚拟的世界里，他交了许多网友，玩过炒股，逛过世界各地，遨游了太空。可是有一天，他问我：叔叔，银河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突然间我的那些童年在我脑海里愈来愈清晰，愈来愈挥之不去。我告诉他我童年一抬头就可以看见的银河，告诉他那满地的星星，但没法告诉他那盏谜一样的灯。

　　感谢那满地的星星，它丰富了一个孤独的童年，感谢那一盏灯，它让我在成长中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