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冬的早晨，大地、草坪、屋面铺上一层皑皑白霜。
    室内流动着丝丝寒意，子俊打开了取暖器，沏上一杯茶，静坐案前，翻阅鸣翠登记的访客材料。
    客户各称:N。N于2013年和其发友商议倆人合伙共同承包一项建筑工程。2013年九月份N交款五十万元预付金于发友手中，2014九月份发友包工程事泡汤，并把预付金二百万全输掉。现在发友已身无分文。而N与发友之间仅仅只有一张欠条而已。
    子俊眉宇间渐渐拧成川字，思索好一会之后，拨通了客户的电话，邀约当面详询。
    一位中年男人，满身疲惫，颓丧地坐在子俊搬来的椅子上。显然因情绪激动，他手中的茶杯在轻微抖动，一缕气雾从杯中袅袅升起，然后弥漫于空中。一头混乱的黑发里，夹杂着无数根白丝，上面好似沾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子俊想到缩成一团的刺猬，念头稍纵即逝。他收回思绪，宁神谛听事情的原委。
   “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我怎么去面对我的家人？！”男子呜咽着，一滴泪水从眼眶滑落下来。
    男子待情绪稍微平静后，痛定思痛地讲述着一切。
    二十年前的发友，也就是一起玩泥巴坨的朋友，也就是俩小无猜的朋友。成年后，发友学了一门瓦匠手艺，后随打工洪流队伍去深圳打拼，而N也搬去另一座城市求发展。年少时的友情因距离的遥远而隔断，因时间流逝而淡化。
    世界很大，世界也很小。断了二十年的音信，竟然在某天，在灿烂的阳光底下，因某种心灵的磁场效应而奇迹般地，巧妙地连接在一起。
    也许是阴差阳错，也许是命里该有此一劫，当一顿酒足饭饱之后，N答应入股和发友共同承包一项建筑工程，回家后东拼西凑，凑齐五十万，交给发友，发友当时仅写下欠条一张。
    只怪我当时太冲动了，太傻了，怎么就答应入股包搅工程呢？还指望有利润呢？没想到，没想到……N嘴里不停地念道，直到今年十月份，工程的事竟还没动静。当我找他询问情况时，他竟说工程的事泡汤了，钱也亏空了，扳坨子输掉了，已经身无分文了，尽管答应还，不过现在没钱，而且最近还病在医院里。当时，好似五雷轰顶，我不知怎样才能追回这笔款子。N的眼眶里噙满了悔恨的泪水，满脸悲戚绝望的神情。
   “什么工程？”待N念叨完，子俊疑惑地问。
   “乡政府拆迁至西华渡。”N低下头，就着手中的茶杯咕噜喝了两口，又接着叙述。
    这消息我早有耳闻，我也想揽到这笔业务。可我知道凭人力财力和物力，这笔业务自己难以接到手，只是想想而已。忽然有一天，竟与发友不期而遇，一种亲切之感油然而生，一阵寒喧之后，发友话题一转，挺神秘而小声地告之于我，说他接到了一笔大工程，乡政府的拆迁工程，可自己流动资金不雄厚，需找人合伙。妈呀！当时感觉喜从天将，自告奋勇当合伙人。”
   “其过程你没过问吗？”子俊继续询问。
   “发友是大股，而我只是小股，法人代表是发友，而我无权过问。象这种竞标很激烈，有门路的都暗地里进行，我也不好张扬。”
   “嗯！”
   “我时常打电话追问，但都含糊其辞，没明确答复。谁知……”
           二
    子俊原是法律系毕业的高材生，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快两年了，却一直默默无闻，他有一种被人遗忘的感觉。可不，那些个大小案件都被资历深的前辈们受理了，自己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也难怪，谁让自己长着一副娃娃相，圆圆的脸蛋竟还带着微笑，幼稚得很。记得有一次，有人为了民事纠纷案前来咨询，子俊听到了从那一张一合的嘴里传出惊讶的声音，咦？你小小年纪怎么坐在这里？还不去上学呀？子俊哭笑不得。照这样下去，只怕难以施展自己的才干，只怕空有一腔志向和抱负，只怕难以有所建树和发明。难道就这样循规蹈距听之任之么？！记得，每当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保尔柯察金的名言，他一直当成座右铭。子俊时常感觉体内有一股血液在不安份地流动，在膨胀，一颗野心在蠢蠢欲动。
    一天晚饭后，子俊懒散地躺在沙发上，漫不经心频繁调动电视频道，感觉索然寡味，正欲离开，一档节目吸引了他，他紧盯屏幕，又激动又兴奋，不禁心花怒放，不禁欣喜欲狂，不禁振臂高呼。
    节目栏中报道了一位家庭妇女把钱借出去却收不回来的事情。咦？何不成立一家公司？一家追债的公司？！现在公司好象什么名目的都有，唯独替人追债的公司少之又少。对呀！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不能走别人走过的路。干脆另僻途径，建立一家小型的追债公司吧！
    子俊雷厉风行，一家小型的追债公司很快就成立了。招牌上“时俊追债公司”六个大字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一时吸引了许多访客来访。
           三
    先起诉财产保全吧！子俊思索着，可没用啊！N不是说那发友身无分文了吗？就连栖身之地也没了，住出租房呢。也许想满天过海，把款子存入银行了，或许早有计谋，施苦肉计，躺医院病床上，装可怜。那存心行骗的人，手段可高明呢？哼！大干世界，无奇不有。子俊不信，觉得有点邪门，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决定进行调查清楚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N那发友依然躺病床上，依然毫无异常举动，子俊问医生病因，医生说这人来时高烧四十度，体质虚弱，吊葡萄糖补充营养。真病啊！子俊有点泄气，一时束手无策。
   “无回天泛术了，那笔款子肯定是追不回来了，只能用阿Q的心态来安慰N了。”子时叹口气道。
    子时和子俊是同学，现在信访办工作，每周休息两天，平曰里也不好玩牌，倒是有些许空闲时候，心想反正闲着不如干点有刺激有意义甚至轰轰烈烈的事情，于是当子俊来邀清他合伙办一家追债公司时，他当即就同意。由他和子俊闲时轮流坐镇。
    晚上子俊和子时相聚在公司里，边看鸣翠登记的客户材料边研究方案。子俊毕竟是法律系毕业的高材生，制定方案神速。子时在信访部门工作两年，口才操练十分到位，俩人配合很默契，几件由欠债引起的纠纷案件很快摆平，达到了双方都满意的效果。
   “钱财乃身外之物，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塌下来也得过日子。期待出现奇迹，那个发友能哪天发财回来还了，那种类型之人一般是大起大落的。”子时用抑仰顿挫的语调，继续操练口才，做好演讲的前奏。
   “反正，我不太相信。”鸣翠在一旁嘀咕。鸣翠是招聘进来的一位小姑娘，字迹清秀工整，负责接待和登记访客材料。
   “谈谈你的看法。”子俊忙不迭地追问。
   “我也说不上。”鸣翠继续在纸上胡乱写着，子俊瞟了一眼，静待时机。
    静待时机？子俊怔了怔。
          四
    子时和鸣翠都各自忙着手头的事宜。
    子俊也时来运转，终于在单位里受理了一宗刑事案件，既喜出望外又惴惴不安。晚饭后，独自出门散散心。
    初冬的黄昏，寒气袭人。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依然不少，子俊很快融入到这少有的人流当中去。一边踱步一边想着上午接手的那宗刑事案件，宾馆……两母女身亡……哥状告妹夫……渐渐不知不觉陷入沉思。当子俊猛然发现路上行人越来越少，只有自己孤单形影时，才发觉自己已来到了城外郊区，正站立在S医院大门口。
噢喏！子俊捶了捶脑袋，掉转身就往回走。可脚底象被磁石吸住了，迈不开步子。咦？N的发友不是住在这家医院吗？去瞧瞧吧！可是事情不是滴水不漏吗？自己不是打算放弃了么？！干嘛还去理睬？！走吧！子俊迈开大步往回走。难道就真的毫无破碇吗？一个激灵，子俊一个转身，向医院门口走去。
    医院里很寂静。楼梯间一个人正蹑手蹑脚地走下来。这人这么谨慎小心，子俊有些奇怪，不免多看了几眼。 只见这人探头探脑，伸出头左右瞧了瞧，然后闪身出了医院门。咦？这不是N的发友么？！怎么……子俊心一动，转身去探个究竟。
          五
    大约半小时之后，眼见前面的的士在一家村口停下，子俊也忙招呼的士师傅停在远处。
    一阵唢呐声从一家农舍传来，咿呀飘向空中，不时伴随着嬉戏喧闹声，令这座寂静的村落增添了几分生机。
    子俊屏住呼吸，机警地注视着前方。脚步轻轻地时快时慢，时而避一树后，时而隐于草丛。多亏曾喜爱运动练过身手，再加上身体偏瘦具有一定的灵敏性，要不然早就暴露了自己，要不然多日的奔波努力将功亏一篑。子俊暗自庆幸，却不敢丝毫怠慢，紧盯前面的目标跟上。
    发友溜进了一家独住户农舍，“吱呀！”一声，推开虚掩着的门，“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子俊靠近亮着的窗户，浅蓝色窗帘隔着，看不见屋里的情形，于是子俊右耳贴在窗户边沿上。
   “看你瘦成这样。”隐隐约约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疼惜的声音。
   “明天就去医院吧，再也不能耽搁了。”男人的声音。
   “可怜的志儿，患上尿毒症。可怜的孩子，”
   “可一年了，怎么就没怀上呢，”男人叹口气。
   “本来指望生第二胎来救志儿的，可……”
   “只能买肾！医院里白医生有熟人在省医院，已拜托订好了铺位。”
   “又打点了吧！”女人低声叹口气，“咱们农村人又没医保，这日子真是……”
   “嗯哪。”
    男人显得很无奈，重重地叹口气，低垂着脑袋。男人的心里象撕开了一道口子，血快流干，那凝固的伤口，被轻轻一碰，又剧烈地疼痛不已。
    年青时因嫌干瓦工活儿累，于是改行学开车，后来就专门开货车跑运输。这么些年，自已谨慎小心，从未出过差错。真是失手不让人知晓啊！那天，就那么一迷糊的功夫，失手了，撞到了一位脚步蹒跚的老人，明明在旁边，怎么就斜插过来了呢？！也怪自已那晚没睡好，喝了点酒，会见了小红。唉！赔偿六十万呀，在深圳那地方。车没了，房子没了，倾家荡产，还欠了一身债务。幸亏有个熟人在外打工，房子空着，老婆孩子才暂时有个栖身之地。谁曾料屋漏偏遭连夜雨，志儿竟然患上了怪病，尿毒症，做父亲的总不能不救儿子呀。正当一筹莫展走途无路时，偶遇了N，得知他这么些年混得不错，有一家店铺，手头上还存有一笔款子，现在每天早出晚归，沉迷于茶楼打牌。于是自己就设了一局，可心里愧疚不安哪！
   “对不起！N，以后做牛做马还你，还不了，等志儿长大以后还，万一还不了，等下辈子还吧！”
    过了许久，男人在不停地念叨着。
    子俊轻轻退出来，借着月色隐隐约约的光亮，步行到村口。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的吠声，夹杂几声婴儿的啼哭，然后便一片寂静。子俊拨通了商务车师傅的电话。
    回到住处，子俊毫无睡意，静静地坐着，在黑暗中，只见那火红的圆点一闪一闪，第二天早晨，烟灰缸里盛满了烟蒂。
              (完)     

                     2015年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