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是我家狗狗的名字，大脑袋，细长的身子，四条小短腿有点内八字，整体造型很不协调。花花的被毛乌黑发亮，只是在脖子下有一条倒三角形的白毛，两个前爪也是白色的，仔细端详，挺像一位袖珍版的美国绅士。花花的名字是妻取的，这个名字怎么看也找不到与狗狗本身相称的地方。我因为不待见它，也懒得去究问，后来臆测，儿子的名字里有个“华”字，或许妻是出于某种动机，借用过来的吧？我因为不待见它，就懒得去究问。
　　
　　花花刚来时就跟一只35码女式鞋底大小，一颗眼珠凸露的大脑袋几乎占据了身长的大半，但极其活跃：要么屋里屋外跑进来蹿出去，要么围着你的脚绕过来绕过去，每天都像打了兴奋剂一刻不歇。偶尔有消停的时候，往往都是犬坐于你的面前，侧着脑袋，忽闪着占据三分之二脑门、鼓溜溜的、带着狡黠的大眼睛揣摩你的表情变化。只要给一点阳光，便上蹿下跳又舔又咬，棒槌似的尾巴就像在根部装了一副轴承，飞速转动，亲昵的真让人起鸡皮疙瘩。从它过分夸张的动作、极尽阿谀讨好的姿态，我总感觉它的貌似清纯无邪的眼神后面竭力隐藏着什么，一看便让人产生呕吐的生理反应。
　　
　　花花不隶属于任何一个名门望族，它的血统很杂，几乎继承了犬类所有的缺陷。相貌猥琐、举止轻佻，这与我对于狗们高大威猛、端庄沉稳的审美格格不入，再加上它投胎于一家我素不待见的人家，厌屋及乌，在我的内心里，花花的缺点被无限放大，仅有的一点优势被无限缩小，凡此种种，花花的命运可想而知。最初几天，碍于妻子的面皮，我只是时不时给它脸色看，后来演变成大声呵斥，再后来变本加厉，趁妻子不在，使用点家庭暴力。妻所见到的花花，经常是一瘸一拐，眼泪汪汪，哀号连连。说什么也没用，我就是不待见他。妻一怒之下把花花送了人，送就送呗，谁挽留就是孙子！
　　
　　后来得知，妻把花花寄养在了她的娘家。爱咋咋吧，不在我眼皮子底下晃悠就行。
　　
　　花花在丈人家生活了有两年多，从一只大耗子出落成了小绅士。这期间，儿子偶尔把花花领家来转转，还是那副德行，但只要我一瞪眼，花花的神情一下子就萎靡下去了——我对它还是没有一点感情。
　　
　　05年秋，坚守了17年的阵地最终失守了——我被迫进了城。17年了，人情事物实在难以割舍。着手拾掇随身的家什，处理冗余的东西，花花自然在遗弃之列。来的路上，妻红肿了眼睛，说花花在车后跟了很远的路，我只淡淡地应付一下：“是吗？”进了城，工作生活变得紧张起来。妻偶尔提起花花，我因为疲于应付城市节奏，更是无暇顾及了。或许，脑际中残存的仅有的一点记忆，就此彻底删除了吧？
　　
　　再见到花花是次年秋天，丈母娘来看闺女，把花花也带来了。花花的样子没怎么变，唯一改变的是比过去安静多了，这让我有了容纳它的理由和勇气。妻高兴得不得了，或许因为儿子不在身边，对花花百般呵护，花花也拿出十二分的亲昵作为回报。我呢，随她的意吧。
　　
　　有一次，花花舔食了饭盆里的水，这让妻大发雷霆，不但把花花臭骂一顿，还狠狠踢了一脚。花花张皇失措，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了。一连几天都没有花花的影子，我们四处打听寻找，可花花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忽然就有了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我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了，尽管态度从排斥到模糊，但花花在我心里还是占据了一个位置，失去了才感觉到珍贵。正当我们心灰意冷的时候，花花竟然回来了！这让我异常高兴。妻早后悔了，给自己找台阶下，乜斜着花花说：“你还学会离家出走了，有尿别回来！”
　　
　　进城后，微薄的薪水难以应付五花八门的开销，生活一下子变得捉襟见肘起来。08年新年刚过，妻火速接手了一爿小店，经营副食百货。小店离我家不远，但为便宜行事，我们就吃住在店里。因为没有合适的房客招租，留下花花独守空房。花花每天来店里几次，赶上我们有空闲又有合适的食物就喂点，人多或是没啥吃的也就不喂了。于是花花过上了饥寒交迫的生活，毛色暗淡日渐消瘦，精神状态大不如前了。进入冬季餐桌上肉食多了起来，狗狗们的好日子到了。可花花来店里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来一次，那副倦怠的吃相一看就让人生厌。“馋死了！”妻忿忿地说，“你是吃了仙丹了？”我说：“或许生病了吧？”可花花油光发亮的，精神状态更是无与伦比，哪有半点病态！劳神费力的事多了，爱咋咋吧。
　　
　　有天妻从家里拿点换季的衣物回来，神神秘秘地对我说：“你回家里看下去。”我问咋啦？妻躲闪着不说。看她的神情不像是遭了贼，那会怎么了呢？我素知花花有小偷小摸的恶习，但眼前的景象还是着实让我吃了一惊：院子里散乱着很多东西，有形态各异的羊头，长长短短的羊蹄，牛羊的内脏，裹着厚厚一层肉的牛肋骨，还有一大块肥瘦相间、品质极佳的羊肉……花花呢，以它特有的睡姿，静卧在墙角一张厚墩墩的羊皮上。妻和我对视良久，妻说：“看吧，不定哪天就被人打死了……”我没有言语，心里萌生了一份自责……
　　
　　花花却是一帆风顺，过起了花天酒地的幸福生活。不久，房子租出去了，几年里房客也换了几家，花花的人缘好，几家房客无一例外都喜欢它，主动承担起了照顾的义务。我们呢，自然乐得坐享其成。之后，花花很少来店里，偶尔来一次，也不过是应应景寒暄一下而已，等你忙完手头活想跟它亲热一番，它早不见了。
　　
　　花花再次引起我的关注是今年年初，花花来店里的次数突然多了，懒懒地趴在火炉边，眯缝着眼睛，一呆就是大半天。初始以为只是因为天冷花花才恋家的，也没在意。冬去春来，火炉也撤掉了，花花却越来越恋家，除了偶尔出去上个厕所，吃点东西，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趴在一个特定的地方，双手抱着头、打着微微的鼾睡觉。妻笑着说：“你还真把自己当宠物了！”
　　
　　我们都明白：花花老了。
　　
　　是夜，我坐在电脑前编织一个久远的梦，花花就以它特有的睡姿憩在我脚边的竹筐里。灯光下，花花就像一位古稀之年的老人，把自己圈在一张岁月编成的藤椅上，沐着夕阳，品味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