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清晨里,面对萧索街景,不知怎么又想起他了。想起他,便有世事如隔的一种感觉。
那时我七、八岁,他已是牛犊般的青年了。街道实行夜间执勤,每家轮流派出人丁;我虽小,却也算是顶数的人丁,遂一起和比我都大的人执勤,在街口灯火昏黄的屋里彻夜不眠。有时,也一起走出那屋子,沿黑夜的街道巡逻。只是没捉过偷抢扒拿的什么人。当时家家生活贫困,谁都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是道不拾遗,是各家生活大致相同,人们也便安贫乐道。民风相当淳朴。
那时执勤和哑巴一个组,一组四人,连续三夜执勤。打着手电,街拐里遛一圈后,回到依然亮着灯的执勤屋,在铺有厚厚麦秸的地上躺下,盖自带的被子,听谁讲鬼故事。只是哑巴听不到,干睁眼看房顶,旁若无人的样。但大多时候,他们吃饱嫌撑似的比谁力气大,在屋里站着扳手腕,或摔跤,麦秸被踢腾得乱飞。另两人又总爱找空闲和他较劲。一次,两人一前一后搂住哑巴,吃奶的力气使尽也没摔倒他。那时,我看到他用力时涨红的脸、粗梗的脖子,胳膊鼓起坚实的肌肉疙瘩。
哑巴力可举鼎,人们都这样说。哑巴在街道造纸厂做事。造纸厂造纸的原料是纸箱、旧书、旧报。先是将其放入水池浸泡,然后捞出搁在石碾下碾磨。巨大的碾子由蒙了眼的毛驴一圈圈拉动。碾碎的纸浆纤维尚组,犹需更细分解,才能放入滗纸池。纸浆被装入一只长布袋,袋口绑在竹杆一头,于河中反复捅洗。哑巴是做这事,极费臂力的一种事。
时值文化大革命,抄来的书堆满了造纸厂的仓库。“破四旧、立四新”,没什么迷信的东西不被砸了、烧了。但不明白的是,造纸厂出来的纸怎么销得出去?造出的是黄裱纸,给死人烧用,极迷信的做法,何竟没破除?母亲那时也在造纸厂干活,把压挤了水份纸坨子上的纸一张张揭下,用毛刷子托住贴抹墙上。待晒干揭下,叠成一刀刀的纸码起来,打成捆。许多次放学后我帮母亲从墙上揭叠纸张。哑巴挑纸浆从造纸厂出来,见了我,做个鬼脸。
两只装满纸浆挺大的桶,他挑着一点不费力气。那健壮的体格让我很是羡慕。
从小我温和少动。只和哑巴在一起活泼些。那时,我会向他做连自己都不明了的动作,或作口型朝他乱张一通。他自然不清楚向他表达什么。但有一点明白,那就是我对他的大不敬。在地上划只十字架,朝上面唾一口,跺一脚;他便恼红脸了,极生气地啊啊,要揍我。我被吓得转身跑去。远了,又站下,朝他扮许多鬼脸。他越发恼怒,做着我尚能理解的动作,意思是,告诉我母亲。我偏不怕,反做另一种动作,说,告去。
他真的告诉了母亲,向母亲比划且啊啊不停,朝远处的我反复指着。母亲理解了,说,会吵我,让他放心。
这样的告状总有几次,母亲确实每次都吵了我,说我不该那样待他。他人好,谁家有什么体力活,他都帮着做。
我那时实在年幼,不懂事。其实对哑巴并没有恶意,只觉得他那被激怒的样子很让人开心。
一次,他站在铺架河水边木板上捅洗纸桨。我于浅水处学游泳——打扑腾——将水花有意扑腾到他身上。他不停地啊着,跺木板,不愿我的意。而见我并不怕,依然将水花溅向他,遂转向上岸,做着脱衣服下河要教训我的动作。那时我相信他会那样做,便停住打扑腾,朝远地方涉水而去。他重又走向木板,捅洗纸桨。河水在他有节奏的“嗵嗵”的捅洗声中,荡漾起一圈圈起伏的波澜,直漾到整个河面。
说心里话,我喜欢哑巴。正因为喜欢他,也才逗他。他有个妹妹,已是十五、六的闺女,长得韵致不俗。不讳言,我喜欢哑巴的妹妹胜过喜欢哑巴。
哑巴在南河塘的东岸居住。河岸上一条曲折小路通向一口河边水井,井周围绿草茵茵。哑巴的父母在他们很大的宅基边埋了篱笆,篱笆内种许多蔬菜。哑巴捅洗纸桨后,常挑水浇菜。我学游泳那天,他尚有纸浆没有捅洗好。而我与他的戏闹无疑影响了他做的事。
那时,我在水中渐渐挪步远离哑巴的当儿,抬头看见他漂亮的妹妹正走下一块坡地,朝哑巴这边轻盈走来。我由不得朝她出神地望去,且继续着水中后退的脚步。恰那时,感到脚下一空,踩进一处深水,河水猛漫过了头顶,眼前呈现一片阳光深入水中的浑黄。我拼命挣扎起来……
……活过来时,不知母亲被吓得昏死了几次。她后来说,亏哑巴下河救了我。
那一次溺水后,生了一场大病。每天夜晚,母亲领我走到南塘为招魂,喊“孩——回来吧;回来吧——孩——。”声音悠长而动人心魄。
南塘的夜一片沉寂,月光静静撒在平静的水面。母亲那揪心的呼喊,从此回荡生命里。魂是母亲招回的。而那魂又怎能不牵系养我的那块土地,及那土地上我的母亲?
但,能忘记哑巴吗?不是他入水相救,会有我一条生命的鲜活?
那以后,不再激怒哑巴。他一如既往捅洗纸浆,勿论春夏秋冬。依旧我们一起于街道执勤。仍没有扳手腕扳过他,摔跤摔过他的。哑巴后来结婚了,我和母亲一起去为他贺喜。满屋子里的人。哑巴的妹妹屋内屋外不停地忙碌。新娘被人簇拥婚床上。有人硬让哑巴与新娘亲嘴。母亲捅开了糊在窗户上的红纸,屋里明亮起来。那是风俗,捅开窗户纸,婚后生养的孩子就不致于聋——像哑巴那样——那是母亲对哑巴由衷的祝福。
婚后的哑巴在街道造纸厂一直做捅洗纸浆的活,直到造纸厂停产……母亲后来因病下世了。再后来,我考上学离开街道去了外地。此后没有再见过哑巴,也不知他的妹妹花落了谁家。渐渐地,他们被我慢慢地淡忘了。
从那离开街道算起,至今已有20余年。其间去过那条街道,但都是匆匆的。街道已拆迁。特意到南塘的地方去看,诺大的南塘早没了一点水面,垃圾烂泥已把它填实。那条河边的小路连同水井也没了。听说它就是哑巴落进溺死的那口井。当时,面对一片杂芜狼籍的南塘之地,除陡有一种沧桑之感,还想起了健壮的哑巴,以及他的好,不知是上帝的安排,还是情缘所致,我落水临危的的刹那,是他奋不顾身入水相救。而他却溺水亡命无人救助。他溺水的消息是许许多多年以后我才得知的,为此,我又怎样答谢他的救命之恩呢?
南塘曾有着宽广的水面,和他用力捅洗纸浆那有节奏的声音;河面之水被荡起不息波澜……
哑巴在河边被激怒了……我童年的哑巴,力可举鼎的哑巴,想起他,岁月已把我推走了老远;曾经的一切只存有枉然的追忆和不尽的空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