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莫老爷
我的邻居,在我们家隔道的对面,小时的我,并不知道他们家怎么会有两种姓氏,老大姓陈,老二姓莫。后来,知道为什么了。老二,莫钟庆,是一个上了九年农高的半拉子大学生,我们这么叫着他。莫钟庆,我们叫白了,就叫成了:莫钟情。小时候,他得了小儿麻痹症,没有治好,就跛了一条腿,走起路来,一踮一踮的。比别人多上了几年学,便有些自命不凡,即使没有考上大学,回乡务农了,也还是要一天到晚的,在胸口的两个上衣兜上别着几管钢笔。
那时,他的别在上衣兜里的钢笔是很诱惑我们的。一看到他一踮一踮地慢走来,我们很少看人,往往总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的那几管钢笔。
我上学了,用的是铅笔,很珍贵铅笔,连短得握不过来的小铅笔头,都不舍得扔掉。钢笔,对我来说,那是很奢侈的东西。我做梦都想拥有一管钢笔,莫老二却有好几管,显显摆摆的别在上衣兜上。羡慕,嫉妒,加了一丁点的恨。
这么炫富的人,那分明就是一幅老爷的派头。正好大队部的院子里刚刚放映过《刘三姐》,我们就不再叫他莫钟情了,改叫莫老爷,褒的成分少而贬的成分极多。
莫老爷在队里干不了重活儿,大队的领导就安排他在老头队里,做些杂活儿,挣的工分也少,与那帮老头、老娘们儿挣一样的工分。男人们就多讥笑他,说他混在老娘们儿堆里,找便宜;又说他,没有男人样儿,像一只太太歪歪的瘸腿鸡。杵在男人堆里,莫老爷很伤自尊,说不上话;不等自己插话,就早让人斥得一边去了。唯有在老头队,他才像个样儿,颠颠的,忙前忙后;也踮踮地行动不便。
莫老爷,你过来!把这个麻袋背过去,放到牛棚里!老头队的队长安排他。麻袋很沉,装的是一袋子的苞米粒子。让他背,那是在调理他。莫老爷看了看鼓囊囊的麻袋,嘿嘿笑着,这,很沉吧?我,我不行的。队长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一个大老娘们儿走过来,一只手轻轻一抓,麻袋就上了肩,腰不塌,头不低,气不喘,向牛棚走去。
姚大杰!又是姚大杰!莫老爷看着她的背影,瞅瞅自己跛腿,有一丝的羞愧从脸色上显露出来,又马上掩饰下去,真是身大力不亏啊!好样的!他说,然后,一踮一踮地拿着一把铁叉子,上牛棚去出粪。出粪,也很累,他有一下每一下地干着。
队长不稀搭理他,磨洋工,就磨洋工吧,说多了,也不好;要是给自己家干活儿,说死也不会用他的。
老头队不只一个莫老爷这样的人,还有一个,虽说书没有念多少,天生就是一副棺材瓤儿子,风一刮,恨不得都要抱着一棵大树,走路飘飘悠悠的,就是喝酒行,一天三顿不落,管有菜没菜的,怕是铁钉子蘸酱油,也得喝二两半。名叫白什么,大名记不得了,但是绰号却很响亮,人称:白搭儿。
莫老爷,和白搭儿,能尿一个壶里去。队长这样评价他们。老头队就是大队的收容站,成员无非就是村里那些年老的,孱弱的,再就是妇女。队长,很不容易当。软了,欺负你;硬了,就有人耍泼。不软不硬,才可以。可是,这个火候儿,却真的不好把握。
莫老爷在上学的时候,就暗恋着老贵叔家的三姑娘。他们是上下届的同学,又是一个村子的,来来回回上学,多数在一起走。三姑娘大高个,瓜子脸,柳叶眉,薄嘴唇,模样很周正;尤其是走起来,袅袅娜娜的,犹如一朵马兰花。三姑娘与莫老爷在上学路上,一前一后,莫老爷看足了三姑娘美丽的背影,越看越爱看,越爱看,便禁不住日久生情了。
老贵叔在的时候,就看不上莫老爷,不是说当姑爷看不上,就是做人,老贵叔也看不上莫老爷。莫老爷一脸的奴才相,总是嘻嘻的,讨人嫌。
三姑娘毕业后,也没有考上学,就到了村小教学,正好教我们。
莫老爷大概是爱屋及乌吧,对我们很爱护。冬天,大队里组织社员打拉烧柴,很热闹。那几天,大队院子里人满为患。赶着牲口上山用爬犁往回拉柴禾的一组人员,在家里,还有几组,分别是用大锯锯柴禾的,劈柴禾的,摆柴禾的等。我们一群小孩子就围拢在劈柴禾的一边,随时蜂拥而上争抢着柴禾柈子里的虫子。虫子,不是什么木头里的都好吃,松树的最好,大,而且肥实,放在火炭儿上烤着吃,香气扑鼻。
一开始,莫老爷看着,不让我们进来,怕危险,斧头碰着,或是柴禾柈子飞起来砸着,都很吓人。队长就让他看着,不让小孩子到院子里玩。
可当莫老爷知道我们是三姑娘的学生后,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时地还帮着我捡一把儿虫子。捡够了虫子,我们就蹲在大队部的锅底坑烤着吃。苟老四懒得管我们,大队有人干活,他不知道跑到谁家去了。多数是到老兵家,老兵死后,老辛头白天上山,不在家,苟老四是不会糟蹋这个天赐良机的。
莫老爷一连几天都帮我捡一把,或是几把虫子。我不怎么吃这个东西,但我可以用来诱惑我的小伙伴儿,让他们给我做事,譬如,一把虫子,帮我把我家的柴禾从后院捣腾到前院来,再帮着劈成小柈儿,妈妈要准备烙粘火勺。还可以帮着我绷着磨杆推磨,妈妈有时给我留任务,让我们给牛推饲料。
终于,有一天。莫老爷把我拽到大队部北墙根儿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悄悄地对我说,其实,我已经看到我的那些小伙伴儿正趴在墙角偷听呢。莫老爷不知道,我也没有告诉他。
莫老爷拿出一张写满了字的信纸,叠好了,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接着想从上衣兜摸出钢笔再写点什么。没有想到,第一次摸出的只是一个豁牙子的钢笔帽儿,他尴尬地说:不好意思,笔掉在口袋里了。又从另外的一个兜里,往外摸钢笔,还是摸出了一个笔帽儿,这个好一点,没有豁牙子,却掉了几块大漆,锈迹斑斑的。
我不好意思笑,努力地憋着,两腮帮子胖了很多。而躲在墙角的小伙伴儿看得也很清楚,嘿嘿地笑,声音不大,我听得真亮儿。莫老爷更加的慌忙了,第三次终于弄出了一只钢笔,莫老爷将信封垫在膝盖上,他想写几个字。钢笔不下水,他甩了甩,有一股子墨水,摔倒了我的脸上,我一擦,弄了一手。同时,也摔倒了莫老爷的裤子上。那天,莫老爷穿的是一条白色的的确良裤子,在鸡架门处一块蓝色的墨水痕迹,那么显眼。
他只顾得写字了,没有注意到。莫老爷写的字,我认识几个,是敬请什么芳收,落款是莫钟庆。
我私自笑了,还真能拽啊!
写完了,他很郑重地交给我,好好拿着没别弄丢了!到了学校,就给你们的老师!莫老爷再三叮嘱我。
好!我打了保票,为了那些松树里的虫子,我向他打着保票,一定会完成任务的。
回到学校后,我并不敢当着老师的面,把莫老爷的信给她。我虽不怎么明白这就是情书,或是求爱信,但总是感觉不怎么好。让老黄偷偷地放在老师的教科书里,这样即使老师不愿意,也不知道谁放的,就不会迁怒于我们谁了。主意很好,具有一定的预防性。
于是,那一上午的课,我们就几乎是没有听讲,总是在观察老师。果然,三姑娘,我们的老师,看到了那封信,脸腾地赤红了,像黄昏时西山上的云霞。她看都不看,就揉了揉,揣到了裤兜里,她的裤兜立刻就鼓胀了。
等我们的老师三姑娘下课后,上了一趟厕所,她的裤兜瘪下去了。我就猜测那封信一定是连看都没稀得看,就撕碎了,扔到了粪坑里了。
莫老爷向我们老师三姑娘求爱,我们也是看不上的。三姑娘是我们的老师,我们的老师不能找那么一个跛腿的有残疾的人。如果真的那样了,连我们也都会感到丢了面子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许就是说的像莫老爷这样的人吧。
莫老爷很执拗,坚持不懈地让我们传送书信。我传了几次,老黄也当了几回信使,却总是不见三姑娘,我们的老师给莫老爷回信。再后来,莫老爷还是不知趣,依旧献媚给我们,让我们传送书信。我们也不好意思拒绝,就放下,然后,凑着莫老爷不注意,丢到大队部的茅楼里,或是找一个地方,塞进去,或是压在哪块大石头底下。长大了,我就想,我们浪费了莫老爷多少情义啊!
三姑娘找了一个本村的小伙儿,出嫁的那天,从来不缺席于各种红白喜事的莫老爷不见了,记账收礼的是我们的另一个老师,以往,这些活儿,都是莫老爷包办的。
等我们嘴里含着三姑娘,我们老师的喜糖,甜滋滋地擦着嘴巴上的油星儿的时候,看见莫老爷已经不知道在谁家喝醉了,仰面躺在自己家的桥板上,酣睡着呢,嘴角流着很让人恶心的涎水。一只小花狗,贴在他的脸边,不时地舔着。
若干年后,莫老爷还是没有找到对象,一晃就老了,跛腿更加一踮一踮的,不同的是上衣兜里的那几管钢笔不见了,他依旧是常年穿着带有四个兜的干部服,靠着救济生活着。他的哥哥在原来老房场拔倒复起盖上了几间大瓦房,他则还是住在眼瞅着快倒塌的那间破草房里,柴禾捡一块,烧一块。
三姑娘,我们的老师已经是子孙满堂了,不在村子里住着了,到了县城住上了楼房,与儿子在一起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