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星星家的牛第三次跑进黑冲山时，天慢慢黑了，山林里也黑黢黢的，星星一个沿着熟悉的进山小路，在老地方找到了牛，骑了牛慢慢往回走。待走到村里，家家户户的房顶都在冒腾腾的炊烟，炊烟袅袅而上，顺着微弱的东南风，往西北天上慢慢移去。太阳刚落山不久，西北方的天空的云彩仍辉映着已落下山去的太阳的余光，红中带点砖黄。云彩时时变换着形状，一会像金光灿灿的宫殿，一会像巍然矗立的宝塔，一会像鬃缕飘拂的马首……不一会就转为暗灰色，炊烟都瓢过去，与晚云融为一体了。而东南边的天空，早已暗沉沉的，天色笼托下的黑冲山也是黑黢黢的，绵延不绝。

　　“每次这死牛总往黑冲山跑，仿佛那才是它的家一样。”星星一边愤愤地想，就用脚踢了两下牛肚皮。水牛肚皮鼓鼓的，硬硬的，像钢一样。西边村口那里才有点霞光，这里完全黑了，做农活的也都回家了，前方的大路上偶尔有几个晚归的人匆匆回家。只因为几次找这死牛，现在还没回去。心里不免有点害怕。不过也因为这钢铁样雄壮的牛，星星骑在上面，觉得又不必怕什么了，这牛毕竟是温顺的。这回去已经是很晚了，何况是一个才七岁的小孩子。他的爸想，肯定又是跑哪家玩去了，现在还不舍得回来，等饭做好了再出去喊。

　　小华正站在一条小板凳上，靠着砖土灶，津津有味地看妈炒菜，锅里油滋花生米噼噼啪啪，一个个的都要蹦起来，妈拿着锅铲在锅里铲来铲去，红壳的花生米浑身裹着油滚来滚去，一阵阵的香味扑鼻而来。小华爱吃妈妈炒的菜，这种喜爱从炒菜时就开始和密切关注着了，每次炒菜小华都要搬条小板凳，刚能够到灶沿，一边看妈炒菜一边不停的发表议论，表明自己是十分爱吃的。妈听了高兴，在炒的间隙，有时要用铲子铲出一个花生米或其他的菜，呼呼吹几口，就送小华的嘴边给小华吃，问熟了没？往往此时小华是觉得肚子饿的，尝到快出锅的喷香菜，顿时觉得又可口百倍。

　　烟子和香气从没敷竹帘纸的老旧木格子窗户瓢出去，从外面也传来“扑——答——扑——答”的声音，透过窗户，小华看到星星骑了牛慢慢地走，就跳下小板凳出去看星星。

　　“星星，你怎么放牛这么晚才回来。”小华看外面，天黑得看着牛就像一大块会移动的轱辘。

　　“今天牛老不听话，跑了三次。”星星说，拍拍牛脖子。

　　“唔！它老跑什么？”

　　“不晓得。我在那放，一个不留神，它就跑了。”

　　“你在哪放呢。”

　　“就在河坎子里啊。”

　　“它怎么会跑啊？”小华觉得有点奇怪。

　　“我去河里捉鱼，一会没注意，就不见了。”

　　“唔！它跑到哪里去了？”小华问。

　　“黑冲山上一个山坳子里。每次都跑那里去。”

　　“它老跑那里去干什么叻？”

　　“不晓得。它老跑去呆在黑沉沉的树林子里，又不吃草，就逛游，发呆。”

　　“噢！好奇怪。”

　　“不晓得。”说着牛又“扑——答——扑——答”的走了。真是奇怪的一头牛。

　　小华就又回到厨房，站在小板凳上，妈妈已经炒好了花生米，在热干饭了，这是中午没吃完的剩饭。此外，里边小铝锅里稀饭也煮好了，妈说，天气热，干活累了想吃点稀饭，稀饭配脆脆的盐炒花生米，最好吃的。妈就让小华拿了两个碗，妈给两个碗舀了稀饭放冷，一会好吃。

　　“爸不回家吃饭么？”小华没看到爸回来，看妈只让拿两个碗，盛了两碗稀饭。

　　“不回来，晚上肯定在你姥姥家吃了，你姥姥家杀猪呢。”

　　一大早，姥姥村里一个人来赶集，给爸妈带口信说，昨天晚上姥姥家的大一点的猪不小心摔断了一只腿，不能走了只能一直躺着。可没有人有闲功夫去伺候一头残废的猪，只有杀了。舅舅些都不在家，所以让女婿来帮忙杀猪。爸吃了午饭就骑了自行车赶去了。走时妈叮嘱，一定要把猪尾巴拿回来。爸满口答应。

　　小华讨厌吃猪尾巴。太腻了，吃不下去。逮猪尾巴倒是没少逮过，就是不爱吃。妈又让吃，理由是，可以治夜溺。小华五岁了，有时还夜溺。妈说，吃了猪尾巴就会好。小华也不想夜溺，星星那些孩子和他们的妈总拿来开玩笑，可也实在讨厌吃猪尾巴啊。妈就说小华挑食，不好好吃饭。不过猪尾巴也不总是有的，一年也难得吃两三回。过年的时候，杀猪是有猪尾巴的，除了小华谁也不许动，可那时尤其讨厌，因为过年吃的东西多。如果在平时，半个月一个月没吃肉的，有一条猪尾巴，还是可以考虑吃一口，不过这种时候并不多，一般有猪尾巴的时候也就有猪肉吃的，有猪肉吃时，就尤其觉得猪尾巴难吃了。

　　“太难吃了。”小华不禁说出声来。

　　“什么难吃？”

　　“猪尾巴。”

　　“那也得吃。”

　　“不想吃。”

　　“那也要吃。谁叫你这大了还夜溺呢？”妈的理由很充分。说着就从盘子里赶了一些花生米到小华的碗里。

　　小华端着碗，觉得烫，就让妈叠了湿毛巾在下面垫着。虽然盛稀饭的碗已是晾了一会了，刚煮出的稀饭还是觉得烫手，虽然大人们都不觉得，要知道，孩子的手还是很娇嫩的。村里孩子的做法是，让爸妈叠一个湿毛巾，放手上，再把碗放毛巾上，就不烫了。刚垫好，小华就兴冲冲的往外跑。

　　“又出去？”妈问。

　　没有回答，已经消失在院门前了。

　　“小心着点，别跑远了！”妈在后面喊。

　　“连好生在屋吃饭都待不住。”小华的妈还自言自语。“越来越野了，总是野出去不回家，吃饭时也要端着碗出去吃，好像外面还有个厨房，能吃到更好吃的东西似的。”

　　小毛端着碗出去，外面黑黑的，只有西边天上有一弯月牙和一些屋里亮出的点点煤油灯光。到处走着人，都是黑乎乎的面孔，大人或小孩子，都拿着大碗小碗的在吃饭，吃的什么，都看不见，此时只能靠嗅觉来判断，还不行，就只能通过味觉，亲自去尝一尝了。

　　大人见到大人都要打招呼。大人端着碗，还要摇着大蒲扇，摇两摇，夹在胳肢窝里，继续吃饭。孩子们总是聚在一起，端着大碗小碗，唧唧咋咋。小毛就循声过去，星星二狗小花兴旺他们都在，一个端一个碗，跟小毛一样，碗下都垫了湿毛巾。只见星星左手托举着碗，这是他独有的端碗姿势；他又最大，谁都看不到他碗里有什么，他却可以看到其他人碗里的。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独特的端碗姿势，星星是左手托起端的，吃时就头歪左边用筷子往嘴里赶几乎不用低头，那姿势，简直像吹笛子一样；据他说，那是大人的端碗方法，小华觉得不是，从没见一个大人这么端法。二狗最小，是几乎抱着碗的，要贴在胸上，吃时经常要把胸前的衣服也敷了一溜饭菜；这也没什么要紧，也没给他妈带来多大麻烦，因为也不用总是洗。小花是左撇子，右手拿碗，左手拿筷子，比谁都灵活，吃起比谁都快。兴旺总要学大人的样子，要用大拇指扣着碗沿，下面三个手指托着碗底，由于手小，有时把握不住碗要掉地上。小华认为自己的是最规范的小孩子端碗姿势，因为是妈屡次指正的，稳稳当当端在胸正前，离身至少十公分；端着又不累，又不容易掉，又不容易弄脏衣服。

　　每个孩子都很好奇对方碗里吃的是什么，又都不想把自己碗里吃的东西首先暴露出去。看来看去，看不清，因为要不是长久的熟悉感和声音，连人脸都看不清呢。要闻味道，亲自用筷子夹了吃了才晓得是什么，然后评断一番，好不好吃。大致都知道对方碗里的口味的，因为每个孩子的妈喜欢做些什么菜，菜的味道怎样，都是熟悉的。有时，通过尝一个碗里的菜，能判断出是他妈做的还是爸做的。一顿饭，都不会做好多菜，往往只有一个菜，压根没那么多菜可做，但是孩子们一顿饭都可以吃丰富的四五个菜，虽然很少会有肉。有时，饭也可以吃好几样，稀饭干饭烫饭，面条面片有时还有饺子。

　　等小华端着碗回家，妈已经早吃完了，爸还没回来。

　　“每次端个碗出去，都能吃个老半天！”

　　小华就把碗递灶上去。

　　“怎么还有小白菜，苗条，还有饺子皮？”妈问。

　　“小白菜是小花妈炒的，面条是星星他爸煮的，不好吃，兴旺今天煮白菜饺子吃的。”小华历数着。

　　小华的妈就用小华的筷子尝尝。“嗯！小花的妈炒的白菜是这味道。这面条也太难吃了。”不吃下去了，就把碗放锅里开始洗。

　　看小华立马要出门，就喊：“刚吃了饭，又要出去疯？”

　　“星星他们等着我去玩呢。”

　　“每次吃了饭就出去疯！白天还没疯够吗？每次都是疯了一身臭汗回来。”

　　“……”

　　“刚吃了饭就出去疯，小心肚子疼。”小华的妈不忘时时说教一番，吃了饭不能剧烈运动，不利于食物消化，会肚子疼，还要拉肚子！

　　“我今天不疯不跑。”

　　“每次这么说，哪次不是一身臭汗回来？”

　　“……”

　　“小心还有狼呢！狼专叼小孩子。”

　　“妈！你见过狼吗？”一说到狼，小华心里还是一惊。小华没少听过爸妈和村里的老爷爷老奶奶讲村里山上的狼。妈还说狗是狼的舅舅，所以，狼见了狗，是会跑的，不会咬狗，所以家家户户都养了狗。

　　“当然见过。那一年，你刚出生没多久，才一两岁。也是夏天，我跟你爸抱着你去屋后的山上乘凉。”

　　这山正在小华屋后，不高，从山脚到山腰是满长着半人高的柯枝，到了山顶，都是矮草地，一根树枝没有，光净的出奇，白天是孩子们的好玩处。

　　“月牙悬着西边，不是很亮，勉强能看到点影子，突然，在通到木耳山的道上，有两对莹莹放光的光点慢慢小心的移过来。‘不好！是狼！’你爸说。刚说完，那两对光就飞快的跑来了，还传来畜牲奔跑蹄子着地的‘菩提菩提’声，我跟你爸吓坏了，就往山下跑，跑着跑着，由于天太黑，看不清路，不小心都被树枝树桩绊倒了，后来就滚下山来了，马上爬起来跑进屋把门拴了！狼都在外面，进不来。哎呀呀！好险。” 妈兴致勃勃地说。

　　小华听得目瞪口呆。半天发不出声音。心里的确起了一点害怕了。

　　“所以，晚上，小孩子少出去玩！”妈最后下结论。

　　“……”

　　见小华正呆着出神，还在家族以前的一段惊险史里回味着，又说，“狼专爱叼小孩子呢！”

　　“狼不叼大人，专叼小孩子吗？”

　　“当然！小孩子小嘛！又轻，又没力气反抗，跑的又慢，好叼走。大人大，力气也大，跑的也快，不好叼走。”

　　小华就想到，大人晚上说出门就出门，而小孩子，总要被大人管着，不让出门，就是这个原因？

　　“西村的李成义家的孩子，不就叫狼叼走了么？”

　　小华心里一惊。小华是认得李爷爷的。他的孩子，倒真是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有儿子。就问妈，“什么时候被狼叼走的？”

　　“有好几年了。”于是小华的妈就一边洗碗，一边宣讲开了，“当时，也是傍晚的时候，也是夏天。自强——就是李成义的儿子——跟他妈在屋里做饭，他爹在犁田还没回家。饭快做好了，自强的妈就跟自强说，‘自强乖，去院子里喊一喊，喊你爹回来吃饭，饭做好了，你爹就在院子前不远的田里犁田。’‘噢！’自强答应。要知道，自强是个乖孩子。‘不要跑出去，就在院子里喊，知道吗？’他妈说。‘噢！’自强答应。他妈就继续在厨房里收拾。

　　“自强就出来，在院子里喊‘爹……爹……’没答应。他又加大声音喊‘爹……爹……’还是没有应。应该来说，他爹犁田就在他家院子前不过两三百米的地方，傍晚又安静，是应该可以听到的，为啥一直没应呢？原来是他爹已犁完田了，扛着犁牵着牛去河里洗去了。

　　“自强不听话，或者是忘了他妈的嘱咐，不能离开院子不能离开院子！他走出院子，要走近点去喊爹。出了院子，喊了两声，还是没有应。就想走到村口池塘边去喊爹，那里离他的田就近多了，只有一百米。你晓得，他家是西村独一家，下到村口要走一条往下的大概三十米长的路，这路也有一米宽，一边靠水田，一边靠山，那面山是村里的坟山，树木最茂密的，春天夏天的时候，压根进不去。条条枝桠伸出来到路上，走路要不小心，都要刮到人的。就这一短条路，还是在村口里，两边都有人家，自强走下去，走到中间就被靠山那边跳下来的狼给叼走了！”

　　小华一个寒噤。原来这么凶险。顿时觉得，以前玩耍的许多快乐的地方都是凶险地了，都有可能随时跳出一只狼来，要把小孩子叼走。

　　“自强的妈开始听到自强叫‘爹……爹……’，后来就没听到，就出去看，哪里还有自强的影子。就急了，忙喊‘自强……自强……’，没人应。就出去喊，还是没应。想孩子可能跑到村口去了，就跑过那条路，一边看路下边的水田，看有没自强的影子，是不是走路不小心掉到下面水田里了。等跑到村口，李成义老爹正洗完了扛着犁牵着牛回来了，就跟他讲，老爹犁一丢，也开始喊到处找。不一会，全村都惊动了，都说没看到自强，都帮忙找。有打着手电筒的，在那条路上看到了血迹，大家就知道不好，怕是糟了狼了，自强他妈早哭摊在地上了。大家都看着山上。山上枝柯太密，肯本看不到什么，男人们就纷纷爬上一米高的坎子，在山上拿着棍棒方铣锄头什么的开始找。到处都找不到孩子的影子。后来终于在快到山顶上找到了自强的一只鞋子。大家就知道了方向了，循着一直找。到了大半夜，一直找到木耳山深处，才找到了，只见自强躺地上，肚子已是吃空了，唉唉唉！好惨！那狼一直拖到那远才吃。”

　　小华的妈一边唉声叹气，小华也惊出了一身冷汗。再看看外面，黑咕隆咚的，好吓人，似乎都可能藏着狼，要是走过去，可能会随时跳出一只来直接把小孩子叼走。可是那不是狼，而是星星兴旺小花他们，他们在外面喊，“小华，快出来玩了，都等着你呢。”

　　小华揉揉眼睛。是他们。不是狼。一下子，那种恐惧的感觉也一扫而空了。

　　“我就出来了。”小华回应。

　　“唉！一个个的，都不能安分点待家里，硬要出来疯。待家里睡觉不是很好吗？”小华的妈有点生气的样子，一边唠叨，声音不大外面的孩子们都没听到。

　　“凌阿姨！俺妈让你去我家一趟呢。”小花喊。

　　“你妈喊我去你家干吗呢？”

　　“有事。好像是，我家的鸡仔发瘟了，让你去看看。”小华的妈对养鸡很在行，对鸡仔发瘟也有办法，就是灌清油，村里哪家的鸡仔发瘟都找她。

　　“你跟你妈说，我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