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有名字,母亲却一直叫我的乳名。无论在家,还是在外人面前,母亲都叫我的乳名。如果人家听不懂,母亲就说;“我的大儿子”。母亲从来不叫我的名字,好像我没有名字。父亲理性,在家时叫我的乳名,在外人面前,叫我的名字。许多年来,我家养过许多动物,如猫、狗、兔子、鸡,有的动物需要取名字,但起的名字有时会被废掉,是因为母亲不一定按名字叫,她会按自己的方式叫。一般称呼简单,如;黑子、黄子、花花……。她随口就叫,会经常叫。那动物被母亲叫得多了,记住了母亲的呼唤,原来的名字就被废了。前几年回家,见家里养了兔子,兔子也有名字,叫“嚯嚯”。多奇怪的名字,但母亲坚持叫,所以“嚯嚯”就是它们的名字。
二
母亲言碎,常说起她小的时候。我是她的长子,是除父亲以外,和她最亲近的男人。我一直认为,父亲粗糙,文化程度低,他难懂母亲。
在山西老家,姥爷、姥姥结婚较早,早年生的孩子多不成活,无奈,将只有四十天大的母亲从人家抱来领养。以后十几年,姥姥、姥爷也不停生育,只有二姨顽强长大。直到母亲出嫁后,才有四个妹妹出生并健康长大。母亲常提起那段经历,贫困,苦难,那些没有长大、弱小的生命,在母亲的记忆里,挥之不去。多年间,我一次次想像母亲的生活。做为家中长女,母亲自然要为姥姥带弟弟、妹妹。看到那些脆弱、没能长大的生命,母亲心灵如何承受。其实,姥爷可以不告诉母亲的身世,让母亲不背负心灵困苦。姥爷没有这样做。母亲的生母和姥爷家相隔只有几里地,彼此认识,姥爷并没有阻断生母对母亲的关怀。并在母亲懂事后,将身世告诉了母亲,鼓励母亲与生母来往,姥爷仁慈。关于生母,母亲也一次次跟我说起。多年间,母亲一次次看望生母,母亲也在一次次验证;自己是否真的被生母遗弃,生母是否爱过自己。将子女送人,做为子女,一定会让子女产生被抛弃的思想,能超脱于爱恨情仇之上,母亲不易,母亲善良。
母亲更多地是回忆自己美好的童年,特别是父母的关爱。母亲常说,姥爷、姥姥对她极好。母亲一生不善做家务,尤其不会做饭。针线活儿都是结婚以后学的。可见姥爷,姥姥是如何娇惯她。
母亲最善讲的故事是1960年,只有两间简陋小屋的姥爷送母亲去城里上中学,在学校食堂吃不饱肚子,姥爷每次都给母亲带足粮票,让她在学校和人换馒头吃。母亲就像是一个富家女孩。这背后,姥爷是怎样在省吃检用。从某种意义上说,母亲是幸运的,她在生母和养母那里都找到了爱。
三
母亲18岁时,嫁给了父亲。我的爷爷知道母亲上了初中,希望母亲到村里小学去教书,但母亲胆小,走不上讲台,既不敢面对大人,也不敢面对孩子,只好作罢。
我一直想,出嫁对母亲来说是艰难的,一个上了几年学,被姥爷娇惯,啥都不会,还生性敏感的女子,在农村,做人家的儿媳,如果再遇上精明能干的婆婆,丈夫又在千里之外,人生的苦恼会如洪水般涌来。那个精明能干的婆婆是我的奶奶。我认识奶奶时,她就无比强大。我不是指身高,因为奶奶身高只有一米四几,但一个人强大与否不是由身高决定的。***强大一定来自于生活的磨练,那是一段我不能完全读懂的年代。奶奶生有五子二女,都健康长大、嫁娶生子。我经常和人说,天下的面食山西的最好,山西的面食我奶奶做的最好。你一定不会同意我的观点,你一定会告诉我有人做的更好,我想也是,但我吃过的面食的确是奶奶做的最好,所以我只好这样说。
如果一定拿母亲和奶奶做比较,那绝对没有可比性,就像拳击比赛,不能让重量级拳手和轻量级拳手进行同一场比赛,奶奶无疑就是那重量级的拳手,母亲只能是轻量级的。举个例子,山西人面食最多的做法是揪面片。家中无论有多少人吃饭,奶奶总是把面片揪的如指甲大小。而母亲几下就将一块面揪完,面片揪的快有手掌大。奶奶端着母亲揪的面片,如何下咽。奶奶是一个精明能干、细致的女人。而母亲完全不懂世事,不懂生活。
我8岁以前,和奶奶生活在一个大院,那是让我纠结的一段生活,我记住的是奶奶和母亲的争斗,在我看来,她们都是我的亲人,都待我很好,而她们却无休止地吵闹,我感到茫然。直到多年后,有了些阅历,当我站在一个高度,才能客观地看待她们。我给她们五五开,各打五十大板,有时板子打在母亲身上会多一些。我同情母亲,更佩服奶奶。婆媳关系,是天下最难处、也是最微妙的关系。女人爱自己的丈夫,婆婆爱自己的儿子,于是暗中争夺。处理婆媳关系最好的方法就是不住在一起,但是当时农村做不到。母亲从一个被人溺爱的“大小姐”到人家的儿媳,面对一群小叔子、小姑子,面对严历的婆婆,那是一段让母亲困苦的日子。好在爷爷善解人意,多少护着母亲。
出嫁后母亲心智仍然幼稚,我记得,我在洗脚,说水凉,要母亲加热水,母亲提起暖瓶就倒,不小心将开水倒在我的脚上,汤得我脚起泡。母亲带我到广东看望在那里工作的父亲。母亲领我去广州,广州太热,我中署,一步都不想走,母亲将我放在商店柜台前,让我独睡。我醒来,去找母亲,母亲回来,找不到我,差点将我丢了。母亲蒸米饭,不知道放水,米饭咋也蒸不熟。出嫁后,每次回娘家,差不多都是姥爷来接。姥爷挑着两只框,一头挑我,一头挑弟弟,母亲在后面走。二十里路,姥爷接送了我们好几年。
四
我8岁那年,我们一家人随父亲迁到了甘肃796矿。矿上在搞建设,母亲加入了家属大队,投入到火热的工作当中。母亲和她的姐妹们,做着矿里最艰苦的工作,装车、卸车、挖管沟、盖房子,母亲啥活都干。后来母亲烧锅炉,又压面条,算是干上了技术活儿。
母亲依然幼稚,家里如果来了客人,父亲不在,需要招待客人吃饭,母亲忙的手忙脚乱,半天拿不出一顿象样的饭菜。母亲走路,碰在桌角,猛拍桌子,好像是桌子有意碰了母亲。母亲年轻时抽烟,抽半截舍不得扔,就给我抽。我因此学会了抽烟,母亲知道后又坚决反对。
五
我19岁那年,独自回到老家。回796矿时,叔叔、姑姑们要我带上奶奶。奶奶老了,没出过远门,也该出去转转了。回到796矿,我又想起了母亲和***婆媳之争,担心母亲会待奶奶不好。我盯着母亲,看母亲的言行。母亲进步了,她变得宽容,母亲跟在***后面,一口一个“妈、妈……”,叫得亲切,让人感动。
过了许多年,我们弟兄们都工作、各奔东西、成家立业。奶奶又到父母家。母亲领上奶奶,在我们弟兄几个家里小住。路上,就她们俩人,母亲和奶奶一路说笑,好像她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矛盾。一次,我也问母亲;恨过奶奶吗?母亲说:没有,都是过去的事了。
六
自我懂事起,我就在观察母亲,看她是否能交到朋友。因此,所有到家里找母亲的阿姨我都亲切地打招呼。我年龄大些了,也坐下来陪她们说说话。我希望母亲能交到朋友,希望她不寂寞。
对母亲的个性最感同身受的是父亲,父亲懂母亲,只是不善表达,不愿在儿子面前评论母亲。依母亲的个性,她和父亲的争吵不断。我看得明白,多数是母亲使性子。在我能够站在他们之间,为他们平熄矛盾、化解怒火时,我总是批评父亲,每次都是父亲的错。父亲生了气,多喝两口酒,睡一觉。出去转转,回来又像啥事也没发生一样。而母亲不同,她的怨气要慢慢的、一点一点化解,要好几天或更长的时间,直到父亲跟在母亲身后,点头哈腰了,母亲才慢慢舒展了愁眉,露出笑脸。
母亲在意她人的情感,不能忍受情感伤害,特别是来自亲人伤害。我也认识到,母亲敏感、多愁、爱夸大苦难的个性会影响他人,尤其是影响子女。我感到自己的青春期慢长而难以走出,一定来自于母亲。如在成人后,不能通过自我改造,走出母亲的影响,他会犹豫不决,分不清自我,没有主见。
有一段时间,我也抵制过母亲。母亲会将一件事,或一个人翻来复去的说。我知道,是有人给母亲造成了情感伤害,母亲在哪里转圈,她走不出来。听到母亲又在翻来复去地说一个话题时,我制止母亲。母亲的眼中流露出无助、慌恐的神情。看到母亲受伤,我心疼!却无力帮助母亲,随着家庭成员增多,关系复杂,有些事,我也无能为力。
我爱母亲,爱的狭隘,母亲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母亲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谁对母亲好,我就对谁好。谁伤害母亲,我就向谁开战。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恋母情结,弗洛伊德的书我看了,没看明白。我只知道,一个人如过有爱,首先要爱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一个人,连自己的家人都不爱,他不会爱任何人,他一定是邪恶的。什么某某比爹娘还亲,是谬论,是邪说。
七
弟弟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时,母亲已经有些老了,她56岁了。我家四个儿子,没有女儿,双胞胎孙女的出生,给父母带来了无尽的欢乐,由于和弟弟住得近,一对双胞胎就由父母带着,一带就是十几年,年迈的父母为双胞胎姐妹操碎了心。她们自幼体弱、多病,经常感冒、发烧。母亲老了,变的精细,总怕孙女穿得少了。为穿衣服,总和父亲争吵,父亲说穿得多了,母亲说穿得少了。父亲拗不过母亲。在我看,父亲是对的,孩子就要经受锻炼,但总说服不了母亲。看母亲带两个侄女,我就想到了母亲的童年。父母可以让俩个孙女吃饱穿暖,却不能给她们传授文化知识,培养良好的个性。看到母亲将错误的数学题教给她们,看到她们的任性,我感到无能为力。在中国,苦难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我希望我这一代、我的后人们会摆脱苦难。
那年,我在西宁出差,弟弟给我打电话,说母亲病了,头晕,心慌。住院了。我听了,吃了半碗的饭再也吃不下去,马不停蹄赶了回去。父亲见了我,说:“见了你,你***病就好了”。然而,住了近十天医院,病仍不见好,查来查去,是骨质增生,压迫血管,造成脑供血不足,引起头晕。不好治,不能做手术。母亲自此就成为一个病人。爱并不能驱走病魔。夏天还好,一到冬天,天寒地冻时,母亲的病情会加重。好在父亲身体还好,承担了大部分家务。
如今,为了生计,我远走海南,和父母见面的机会少了。隔十几天,我会给家里打电话,电话多是母亲接。我和她总是慢慢唠,她给我汇报最近发生的事,家里的事,老家的事,796矿的事。说说天气。父亲有时也接电话,他耳背,我得大声说。父亲总是三、五句就说完了,我还想再说点什么,他已经将电话挂了。离他们越远,越是牵挂。我以为,母亲的一生,需要有人细心呵护,以敷平她内心的创伤。这个人,有时是姥爷,有时是父亲,有时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