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颤抖的手，摸索着，推开了门。姑娘，你，悄悄地，悄悄地，走进屋里……

屋里，静谧而肃穆，弥漫着淡淡的书香，手指抛动书页时奏出轻柔的乐声，笔尖在纸簿上留下沙沙的音韵……

你，来了。

       额上，一片苍白；腮旁，两朵潮红。简洁而合体的衣装，遮不住你的清瘦与虚弱；稍稍敞开的颈口，露出一圈病员服的浅色的领边……

       你，站住了。

       你看看桌旁椅上，借阅台前，那些并不相识，却又似曾相识的面孔，看着他们手里的钢笔，胸前的校徽，额角的皱纹，脸上的玳瑁架眼镜。拢在胸前的十指揿不住你起伏的心潮……

       你慢慢地走到桌旁。你感慨地抚摸着粗犷的桌身，古铜色的漆面和那块熟悉的座位号码牌。你的手，象是触动了电流，瑟瑟地抖栗着，欲收还留……对面，埋在书堆里的头抬起来了。他，自学的年轻人，向你投来惊讶的一撇，接着，便是亲切的一笑。他认出了你。多少个休息日，在这里，你们相对而坐，每每颔首致意，然而，却没有说过一句话。现在，他又在向你致意了，那友好，关切的目光，似乎在问：你，怎么许久不见来了……你却笑不出来，只是微微地抛动了嘴唇，还他一个湿润的，似笑非笑的眼波。

      你静静地坐在座椅上。你出神地屈起双肘，半伏桌案，心驰情涌，目不转睛，仿佛依然是书卷在手，苦读细研……可于今你的手中空空如也，一无所有。但，这里的书桌，木椅，荧白色的灯光，孜孜不倦的读者，都可以作证：几年来，在你的面前，有过多少智慧的闪光，知识的凝聚和思想的跳跃；有过多少疑惑，思索和欢欣……

       你缓缓地来到借阅台前。你深情地凝视着架上整整齐齐的排排书册。呵，谁能知道，那上面有多少纤细的指纹和清浅的汗迹？！两鬓斑白的管理员摘下他的老花镜，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你，象打量他的每一个读者。而你不同。你的手里没有那张小巧的借阅卡；你甚至不曾露出一丝一毫向他开口的意思。于是，他诧异了……他在问你，用他的眼睛。他几乎要这样地问站在面前的所有的人。

       高等学府的“天之骄子”？计算图板前的笔耕者？或曾发表过诗歌、小说？不，没有。你在书海里不懈地遨游，可曾漫步光辉的彼岸？也没有。你耕耘着，一丝不苟，收获，却还没有……

       眼睛，湿了；鼻子，酸了。嘴在颤抖，手在颤抖，心在颤抖。良久，良久……但，你终于战胜了自己，一声未出。你踮起脚尖，向后退去，悄悄地，悄悄地，唯恐惊动了身旁聚精会神的人们。

       退到门旁，你站住了。再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了———举目四望。留恋，深深的留恋，无限的留恋！你，只有二十几岁呵……泪水，模糊了你的视线。你，风华正茂；你，壮志未遂。你未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一个最小的铅字，而这个世界，也不会把你记入某一篇最普通的传记……花前月下，公园舞会；时髦的外衣与发型，漂亮的家具和男朋友……而你，却选择了这里。此时此刻，此身此处，你，后悔吗？捶胸顿足吗？叹息吗？不，没有；不曾。象在医生的门外听到恶耗时一样，你异常地平静，坦然。清亮亮的泪光里。你衷心地笑了，带着回首往事的欣慰和对于生存者的祝愿。因为，你生活过，真正地生过……

         呵，时间已经不早了，护士该焦急地到处寻找你这位偷偷溜走的病号了。是的，该回去了……

         你无声无息地退到了门外。一只平静的手，安然地，带上了门。

  写于一九九七年七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