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有幸看到一九七八年的教师工资表。上面手写清楚地印着一些我熟悉人的名字,工资四到六点五元不等。为什么会这样,只因有民办、代课、国办之分。于今他们大多还在,生活也大变。回味过去,已是笑谈。我一向不苟言笑,表上所示的那微薄的收入令我想起自己和家人在困难日子里的平凡琐事。

 我的印象里,七十年代的时候,我家的茅草房还在,外墙和门楼还在。门楼遮雨、两扇木门、高门槛。出门楼就是村的东西街了。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门楼毁坏,家人只修缮了草房,没有修复门楼,它便消失了,后来生活变化,茅草房也消失了,不在这里多叙。我在童年和上小学的时候,常常跨越门楼的门槛进进出出,背着书包跨过门槛,径到西头的村小读书。

 关于我在小学读书的情形,我不想再提。单说大人们,为了生活,在土地上、在家里忙碌,收入却很微薄。那时有生产队,人们在队里干活挣工分。我记得我的父母是为生产队织苇席,大哥在生产队当保管,姐姐下地。村里有十几个生产队呢。一年下来,到过年的时候,生产队里杀猪,人们可以分猪肉和猪下水。大家都盼着队里分红,能分到红的是好的,有的家还要倒欠。

 我家有的年头是分红的。我小,具体的情况也不甚了解,但我看到父母的脸上是高兴的。一家人都很勤劳,便是我也为生产队织过网兜,现在是没有这种活了。当时领了尼龙线,看别人如何编网兜梁,如何用梭板,梭子如何织,自己准备好工具,在饭后和星期天完成功课后干活。织的网兜是要有一定要求的,最后一步是把许多网兜套在金属框上用热水烫成型。织网兜按质量有加工费,我忘了一个是几分或是一角的。

 那时候,小孩子盼过年。我也如此。过年有肉吃、有糖块、有一件好衣服,有时是两年一件新衣服。肉是必须的,饺子是必须的,鱼是必须的,我喜欢的鞭炮必须的。贵的买不起,鞭和几个二踢脚总有,过年见响。还有一些花,现在,我是不稀罕鞭炮和花了,孩子也不稀罕。看别人放也是乐趣。加上外面做工的二哥回家带回的栗子、核桃,这年也算有滋有味。柜子底下还多了一盆猪油,那不仅仅是为年,也是为以后的一段日子准备的。

 时光匆匆,年很快就过去了,清苦的日子就来了。该出去上班的出去上班;该上学的上学;该下地的下地、该做家务的做家务,日子依旧如常。

 一天天,白天的时间长了,伴随而来的,我感到了饥饿。上午放学或下午放学回到家,常常先到碗柜上找吃的。那时家里还没有像样的碗柜。能有啥好吃的呢?那是个缺吃少穿的年代。有时有剩饭,有时没剩饭,菜是很少剩的。更多时候剩的是玉米面饽饽。那时下午放学早,现在是一念念到黑,我找吃的,大人就知道我回来了。饽饽太难咽了,没啥就头,最后我只好趁父母不注意蹲到柜边,将饽饽蘸荤油。最后那饽饽被我咬的就像齿轮。油盆一开始不显痕迹,后来母亲发现了,也没有说什么。她没有说什么,脸上表情很凝重,我却不敢再做了。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我姐和四叔屋的姐姐们有好几天背着筐、带着镰刀,为队里擗玉米棒,割玉米杆。我还在上学中,碰到她们去上班,便告诉她们一定要砍一些甜杆来。如果是现在,有多少孩子还嚼玉米甜杆呢,现在的玉米杆也没了甜味。想嚼有甘蔗,水果也有,买得起,家里再苦不能苦孩子。

 再苦也不能苦孩子,只是因为孩子是大人们的希望。贫穷时代也不例外。于是,我那小小的愿望便能得到满足。姐姐们筐里背回来的玉米甜杆有时多有时少,她们在家也嚼一些,生活真是太平淡了,平淡得说着话,嚼甜杆也津津有味。现在想想,当时自己就没有体谅过姐姐们的劳累只顾想着自己是否太自私了。她们干活还要抽空为我找甜杆,不是每棵玉米秆都甜。甜杆很细,当然玉米产量也低。玉米棒都到场里以后,晚上我还和家人一起包玉米皮。很多人、很热闹,月亮照着,我一边包玉米,一边听别人讲故事,包的玉米皮,谁家包的就归谁家了真所谓多劳多得。

 北方的冬天是很寒冷的。早晨屋里缸里的水会结冰。那时土暖气还很少,大人们在水缸周围捆扎上一圈稻草,防止水缸冻裂。吃的水是到井边去打,摇辘轳,冬天要小心,井边很滑。我家就有一口水井,在自家的菜园边,井是大家公用的,只是井占的地是我家的。

 家里挑水的活,应该是大哥和姐姐做了。天寒地冻、冻手冻脚。我穿的还算暖和,厚棉袄、厚棉裤、棉鞋,感谢母亲,格外心疼我这家中的老疙瘩。母亲多病,又刚强,一辈子清苦。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照顾一家老小。就在我刚刚独立生活,我想尽力报答感恩的时候,母亲却撒手离开了人世。所幸我们都已成家,让她少了些牵挂。

 在困难的日子里,有些我所做的是父母永远不知道的。在上学的路上,我抓过老百姓家的玉米茬头。为的是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以保证教室生炉火。只是因为忘带又不想回家去取,半路想起来,便就地取材。有些父母知道,例如,生产队出白薯的时候,人们在地里忙活。我想早早吃到薯粥,在白薯垄沟转来转去,趁看管的人不注意,用脚踢出土里露皮的红薯,还很大呢!赶紧弯腰用双臂拢在胸前回家了。这样的事情,不是我一个孩子做,看管的人抓不到也就算了。

 父母是不喜欢我做这样的事情的,将我轻责一番,我也不言语。但晚餐就有了红薯粥,很甜的。因为出白薯的时候,薯秧已蔫,时令进冬了。

 如今我偶尔回故乡,与兄嫂闲谈起来,那个时代的人一个个悄悄故去越来越少。其实我所记述的不过是困苦生活的冰山一角。苦痛和快乐,只有那些长于我的父辈们有深刻的感受。

 看看窗外,外面的世界满是冰雪。我不想我的文字也浸满寒意,让阳光照进来,透过我密封的窗,一点点提升温暖。

 乐观的人说面包会有的。人生,该经历的迟早要来,来了的又很快成为过去。一切易,一切又不容易。今天会成为昨天,昨天会成为记忆,明天会变成今天。只要活着,明天还是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