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组《岭上人家》系列散文，好像是很突然的念头。之前，写过很多有关乡土，有关家乡，有关故人，有关人情世故的文字，大抵这些情节，这些情景，依然还活泛在心里边，尤其是，今年回老家过春节，目睹意料不及的种种变化，更是心潮难平。

　　我的家，在岭上，是岭上人家的一份子;我的父母，是岭上人家中的一员，我的兄弟姐妹，都是岭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出生在岭上，成长在岭上，喝岭上的水，吃岭上田地里长出的五谷杂粮，所以，岭上这个地方，就跟父母一样亲切，岭上，就是我们的家。

　　岭上的环境，自是熟悉不过，闭上眼，都能够清清楚楚。毛狗垄，竹林宕，大山岗，徐家岭，五猖岗，丝茅宕，钟鼓石，李家岩，二斗，三斗，阳排，阴排，瓢沟，上四斗，下四斗等等，一大串有些土气的小地名，构成了岭上的全部风景。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地方，该长树的长树，该长草的长草，该种稻的种稻，该种麦的种麦。总之，这些山林旱地，一年一年，养育了岭上人家，我的祖辈，父辈，还有我的兄弟辈，甚至还有些是我们的晚辈，都生活在其间，都留下了各自的生活轨迹。尽管时间有长有短，记忆有深有浅，但岭上，是家族每个成员都忘不了的地方，更是不能忘记的地方，就是这个岭上，扎下了我们的根。一个人，怎么能抛弃自己的根本呢?

　　小的时候，一大群男孩女孩相邀一起去山上放牛;牛是庄户人家的大宗财富，更是庄稼人的亲密朋友，父辈们待它们，不亚于好亲好戚，事故家家养牛，多多益善。放牛的事，自然落到孩子们的身上，父母都忙，劳力有限，大集体时早出晚归，要在队上挣工分，就是到了责任制，田地里活儿多，全赖父母侍弄，基本无暇做这些事，有时候，是不得不腾出时间赶牛上山，即便如此，还要捎带做些活计。特别暑假里，一大帮小屁孩，干不了大事，正好早上放牛、下午放牛，这也叫合理分工。

　　放牛有放牛的乐趣，把牛往附近的山上一赶，只要当心不侵害庄稼，就啥事没有，余下的时间基本上为所欲为。少时调皮捣蛋，做过不少荒唐事，现在说起来，仍然可笑，但趣味未见，难怪那时候男孩子女孩都乐此不疲。最爱春三四月，山上多的是兰花杜鹃花，地里的蚕豆豌豆正长荚，日渐饱满呢，钻进地里，摘了蚕豆角，扯了豌豆藤，拣柴，生火，把弄来的豆荚埋在火里煨，过好一会，蚕豆豌豆熟了，又香又甜，一帮丫头小子，吃得满嘴漆黑。或者，六七月，地里的红薯正长个，扒开红薯藤，往根部一望，裂开小口子的，一定长了老鼠大小的红薯，小心翼翼扒开，把小芋头掏出来，再培上土，不露蛛丝马迹。擦干净，剥了皮生吃，甜津津的，或者，一样捡了柴火，放到火里去煨，待芋头熟了，又香又甜。当然，也有行迹败露的时候，多半被人家呵斥几句，若是有好事者告到娘老子那里，那就少不了一顿好骂了。

　　别看是上山放牛，一样要有计划。今天十几条牛去了上湾宕，明天就只能去下四斗了，要是赶远一些，可以去大山岗，或者二斗，总之是，地方的天天换，轮流着来。这样转来转去，岭上四周的哪一片山岭不熟悉?哪一块欢喜长兰草花，哪一块多野山楂树，哪一块春天有芦豆，秋天有野柿子，那一条小沟里会长细细的香芹菜，哪一块地里小蒜最多，想都不用想，就跟长在心里一样。如果说娘老子谙熟于田里地里的稻麦棉油，菽豆菜蔬，那男孩女孩就熟悉不过这四面山上的花花草草，野果野味了，也正是这样稔熟无比，少时光景，滋味丰足。

　　人逐渐长大，见识的事就越来越多。东头的大姐出家了，西头的大哥娶新了，或者，年纪大的祖辈去世了，嫡亲的亲戚里有红白喜事;总之是，生长于乡间的人情风俗，打小就在身边滚涌，没有人实实在在抓得住它，但它一直都在，陪着上山放牛，陪着背起书包上学，甚至，陪着吃饭睡觉，陪着走亲访戚——也正是有这样的浸染，人长大了，世故人情就在心里头生了根。所有这些，都有赖于岭上有一个家，有一个家族的潜移默化。

　　从先人由湾里搬到岭上算起，已有百十余年，岭上所积累的人情风俗，自然厚实丰满，作为岭上人家，不会代代都没有离开的愿望，虽然有一句话叫故土难离，但为了更高的目标，更美好的追求，离开，也正常不过。往往是离开了，才会被长辈们称作有出息，年轻的后生，又有谁不想做个有出息又能为的人呢?光宗耀祖、振兴门庭这样的话不需要说，对个人的生存状态和生活方式，能有较大的提升吧。代代都不改面朝黄土背朝天讨生活，恐怕睡在隐隐青山里的先人，都要拊胸顿足、破口大骂呢。

　　但是，离开了的人，又如何忘得了这熟悉的乡居环境;完全可以这么讲，一山一岭，一沟一宕，甚至是一草一木，一花一果，都烙进了内心，不为什么，就因为这些山岭田地，是生命伊始的地方，有太多熟悉的气味，不会弥散。

　　对于离开故土的人而言，乡土永远都是梦中的家园，都是精神上的一片净土，都是心灵渴望皈依=依的地方。从岭上走出来的人，岭上就是梦中的家园。哪怕是，只是搬离了岭上，依然还生活在熟悉的乡土，根本没有离开，事实上也谈不上离开，但叫岭上的地方，只有一个，它的独特性，唯一性，无法更变;更不消说那些挤进远近城市里的后生，在沐浴城市灯火的时候，心里面，总归会有一盏不灭的灯，那盏灯，就是故园，于岭上的后人而言，就代表岭上。

　　从我离开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岭上，会在心里边时时出现，岭上人家，会是往后行走时，心灵的某种慰藉，或者说，停下脚步梳理疗伤时的一种依靠。